夏戈挺顺手望去,是林庶灵不知何时站到桌前,笑着对他说:“戈挺,别吓到小孩。他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你们打仗是替腐朽的格沁朝打仗,朝廷以洋人禁蓄发为由悍然发动对沙斯曼夫战事,卷入世界列强的大战。你们在北方打跑了沙皮蛮子,没有还天下太平,只保住了格沁朝廷,还有脑后这一头长发!”华新民丝毫没给好友留情面。
格沁朝将与沙斯曼夫的战争定名为卫发战争,在有识之士看来简直可笑,西洋各国更是以此来嘲笑格沁朝廷,称其是女人当家做主的政府。
夏戈挺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今日,我便不要这头长发!”
“好,那就剪掉头发。庶灵,你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父母都没了,保住这头发有何用,你说剪我便剪。”
沈复博犹豫不决,“庶灵,你父母可是上了北方战场。”
林庶灵摇头,“他们不是为了保下儿子的头发而上的战场。”
“复博,旧朝廷已经没了,我们没必要守住不方便的长头发,我在外留学时便剪掉了头发。”华新民摘下头顶的礼帽,露出整齐的分头。
“你们剪,我也剪,咱们四个谁也不拉下谁。”见好友拿定主意,沈复博脸上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
四人结账后直奔城隍庙边的五福桥。
“西方生产多靠机械,若男子留长发从事劳作时容易卷进机械,轻则影响机械运作,重则直接丧命。若要追赶西方列强,必先富强自身,而这富强应当从剪发开始!”
一路上,华新民给林庶灵等三人讲述剪发的好处,又夹杂些西洋的风土人情,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五福桥下,南塘河两岸,明州城内的理发师傅大多聚集在此。剪下来的头发,刮下来的胡子直接倒进河里。
格沁朝男子留长发,平日束发用头巾绑上,余下头发垂落,披散在脑后,打理起来颇为麻烦。洋人上岸后见格沁朝男子个个留着一头长发倍感诧异,认为披头散发是野蛮社会的象征,建议朝廷顺应时代让民众剪头留短发,同时便于从事生产。
格沁王朝以恪守祖制为由拒绝,最终成为发动战争的借口。
河岸边的理发师傅们一听林庶灵等人要剪掉长发,留成短发,死活不敢接活。
“你们这些老师傅好不讲道理,如今朝廷都没了,死守旧礼有何用?”
其中一位理发匠姓秦,今年五十有六,算是行当里的老前辈,被推选出来和四人说理。
“后生,不是老朽不剪,只是这头发是父母给的,哪能说剪光就剪光。还有那边那位军爷,想必你曾上过北方战场,朝廷和北边沙皮蛮子打了四年仗,不就为了保住咱们这头长发。”
夏戈挺一听当场恼了,大喝道:“爷打仗为的是保家卫国,为的是还天下太平,与头发无关。休要再提卫发之事,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爷一枪蹦了你!”
林庶灵上来打圆场,“我们三人皆是得父母许可,为的是响应新政府成立,洗去前朝旧礼,剪掉长发以迎新历。老师傅就照那边站的西洋装束青年的发式,与我们三人剪了。”
“殷实米行的沈家老爷莫不也同意?”有人认出沈复博的身份。
沈复博有所动摇,在五福桥下剪头,不出三日全城人知道沈家长公子学起洋人留短发,但见两位好友执意如此,再想退出有伤情义。沈复博当下点头道:“同意!”
沈家老爷子同意的事,平头老百姓怎敢有异议。
秦老师傅唤来两个手艺好的给两位后生剪,他则亲手给夏戈挺剪掉长发。无他,冲夏戈挺一身军装,冲那条空荡的袖子,国之雄夫。
秦老师傅动精工出细活,动作有些慢,剪得是极为认真,只见头发一缕一缕落地,凳子边很快被头发堆满。不一会儿,他给夏戈挺剪出一四四方方的平头。
“为甚我头发与他二人不同形,你这老师傅年纪上去,手艺跟着往下掉。”夏戈挺最后剪完,跑到河边冲着河面照镜,摸了摸脑顶头发。
秦老师傅笑着回答:“你头发毛躁,平日洗的少,不像他二人柔顺,我给你剪的头日后不用每日打理,军爷回到军队后也方便许多。”
夏戈挺一听在理,没说什么,蹲在河边低下打水冲洗头发。
林庶灵上来付钱,沈复博一剪完头来不及清洗,匆忙跑去出买帽子,怎想秦老师傅带头给回绝了。
“那位军爷刚才说保家卫国,这家与国中想必也有我等几人一份,给你们剪头不收钱,但愿军爷说的天下太平能早日到来。”
林庶灵点头,答:“快了,他很快会给你们带来太平。”
彩衣民巷,梨花小筑。
四人刚搬进小院时,秋实学堂的先生移植了四株梨树载种到他们四人房前,于是便给小院起名叫梨花小筑。
华新民出去打听消息未归,主厅里就林庶灵三个,买来的小孩年纪不大,干活特别勤快,一刻不带停歇,好像椅子上长刺一样,让他坐着是受天大的委屈。林庶灵买小孩回来从未想过拿他当奴仆使唤,让小孩坐又不肯,林庶灵没有办法,只好打发他做些端茶送水的小事。
“这孩子真勤快!”
夏戈挺漫不经心道:“他是担心你不要他,买来的孩子要是不让他干活,心里不踏实,担心主人家不给饭吃。”
“你到是懂得挺多。”林庶灵打趣道。
“当年我娘差点把我卖了,事先请隔壁卖过小孩的过来给我上课,教怎么在主人家吃到粮。”
沈复博笑道:“最后怎么没卖成,是你机灵又逃回来了?”
“逃?买出去的孩子从没有回家的道理。你现在让庶灵拿棍子赶这孩子回去,他都不肯回去,回家没饭吃就要饿死,他不死他家里人就要替他死一个,留在这起码能填饱肚子。至于我?”夏戈挺喝了口茶,语重心长道:“我那二哥运气不好,先一步饿死了,家里剩两个孩子就能养活了。”
林庶灵满怀歉意,“我不该多提这嘴。”
“没事,后来我才知道,我二哥为了让剩下两个兄弟吃饱肚子,每天把碗里剩的半碗米汤偷偷倒回锅里,他自己没抗住就饿死了。”夏戈挺说得轻松,从表情上看他心里绝不好受。
“你怎么知道的?”华新民这时从外面回来,听到后好奇问。
“我大哥临死前告诉我的,他为了让爹娘不饿肚子有力气干活,在二哥前面把米汤倒回锅里,锅里事先有二哥倒的米汤,他是长子后面还能从娘那分到小半碗。等二哥没了,锅里就没多余的米汤分给他吃了。”
在座三人,包括后面的小孩这一刻全都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