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课司,格沁朝掌管征收商贾、刽屠、杂市捐税以及田宅买卖税契的衙门。
按照旧朝律法,买卖田宅需向官府报备,由税课司收取契税盖上印章,落成红契,田宅买卖方可生效。
格沁朝立国时为便于王朝直系贵族强占周人的田产宅院,废除为田宅买卖登记造册,等到王朝步入后期,病入膏肓之时,为扩充国库加大税收,恢复了田宅买卖登记制,而这田宅契税一出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随着时局恶化,朝廷加征课税,契税也随之水涨船高,到了百姓无法承担的地步。
普通人家之间的田宅买卖因交纳不起高额的契税而中止,贫民为谋活路只好将田产卖给当地豪强。地主豪强可不会乖乖上缴契税,他们有钱有势不怕别人翻脸不认账,因此敢不经官府直接写下文书契约,买卖田产。
这便是各县大地主手中的田契由来,他们手中的田契是自行书写的白契,没有经过税课司盖章,不受官府认可。林庶灵等人只要销毁田契,先前的交易就算是作废。
明州税课司位于明州知府衙门后的前巷街,不属明州府衙编制,由江南道巡抚府直接管辖。现任税课使正是秋实学堂院助童晓馨之父,童长宁!
有这层关系在,黄维格才敢说当下唯有林庶灵有办法。而林庶灵也照着这办法做了,第二天一早,他便找上了童晓馨。
“没错,昨日父亲深夜才归家,我问他缘由,说有人送来大量田契要登记入册,税课司安排人手清点入库这才回来晚了。各县豪强手里的田契现在就在税课司的府库中。”童晓馨的回答肯定了林庶灵等人先前的猜测。
东西进了官府的仓库,再想拿出来,可不是不要命这么简单了。
林庶灵急问:“伯父会为这些田契登记入册?”
童晓馨摇了摇头,笑道:“父亲是前朝的税课使,衙门里的印章还有贤德皇帝时期发下来的。如今可是北周政府的天下,父亲想给田契盖上章印,那些地主老爷们还不同意呢。”
林庶灵一点头,前朝的印章在洪大元帅逼迫天正帝退位时就已作废,如今的税课司是旧朝的官衙,没办法为当下田契落章登记更换红契。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可摆在林庶灵眼前的难题不再是豪强家兵手中的洋枪,变成了一纸法文!虽然是一张纸,可比天下间最厚重的铜门还要坚固,谁敢戳破这张纸,便是与政府为敌,天下人为敌。这是死罪,全天下通缉,无处可逃,无路可走,无人敢包庇。
这便是法!
“庶灵......庶灵,林庶灵!”童晓馨见林庶灵神游天外,叫唤半天没反应。
姑娘微怒,一脚踩在他鞋面上,总算是把这个呆子从南天门外给拉了回来。
“嗯?”
“哼!”童晓馨表示不满,没有立刻甩手走人,这时候走人就不是秋实院助,江南才女童晓馨了。
“听着,我虽不知道伯父伯母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但他们的心意你应该能领会,他们希望你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的活着,远离大是大非。所以......凡事尽人事便好,眼下你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不要在为难自己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步履蹒跚的样子,也不希望你再去冒险。答应我,好么?”
说到这,童晓馨面露忧色。
面对佳人期盼的眼神,深切的恳求,林庶灵怎可能再有别的回答,唯有轻声回应。
得到林庶灵的保证,童晓馨放心离去。
望着童晓馨离去的背影,林庶灵无奈一笑。秋实才女终究是人,无从知晓世外之事。
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妖!
童晓馨理解错了他名字的意思。
林庶灵这个名字不是林父林母所起,而是出自林庶灵的爷爷林语堂之手。庶灵非民,这个灵字代表着天地之造化,万物之灵长,代表着另一个神奇的种族,妖!
林语堂寄希望于孙子安稳成长,莫走他先前旧路,远离纷争,远离战事,安享太平,在人间当一个普通半妖,顾给孙儿起名‘庶灵’。
所谓尽人事,在林庶灵看来远未到尽头,他还能做得更多。
“怎么样?”
早早等候在回廊的众人,见林庶灵走出花园,围上来追问事情进展。
林庶灵一点头,“和维格预料的一样,田契在税课司的府库,只是正赶上改朝换代,格沁朝的官印作废,北周政府的条文没有颁布,税课司无法为这些田契登记入册。”
“也就是说,咱们还有机会!”林庶灵坚定的目光一扫众人,显得信心十足,他没有放弃,尚存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曾经的诺言。
“你疯了,那可是官府,旧朝的衙门他也是官府。”
“够了!”华新民大喝一声,示意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剩下的事咱们回去再议。”
早在林庶灵回来前,华新民、陈书同、顾雨亭、黄维格几人简单商议过,田契以入官库,再取出来就成了赃物,不但作案人将受到府衙兵满城追捕,更重要一点,百姓不敢收回田契,若是取走田契就成共犯,遭官府追讨。
这样一来,等于使官府变相承认田地归属于原地主。
华新民等人的目的变了,不再是策划如何从税课司盗走田契,而是劝说以林庶灵为首的激进派放弃武力讨田的做法。
......
梨花小筑。
小院的厅室成了一行人的伙房,林伊伊化身厨娘,每逢中午,早早做好一桌子好菜等讨田众人回来享用。
今天中午也不例外,林伊伊做上一桌美味,可众人的心思明显不在餐桌上。
“什么,你们是想放弃讨田!”林庶灵急得蹭地一下站起身。
边上的沈复博出言安抚道:“庶灵,听新民把话说完,他不是放弃讨田,而是在换一种方法将田还给百姓。”
“这还换什么方法,田契现在堆放在一起,咱们只有谋划得当,正好一锅端了,到时候田契往城隍庙一散,田灾顷刻化解。”说话的是胡进,田契集中在一起省得他们一县一县来回折腾,一次出手全功尽成。
陈书同反驳道:“这不一样,先前我们从地主豪强手中夺回田契,这是义举,我们在为民谋生路。如今田契进了课税司的府库,再去取就是冲撞官府,是和北周政府为敌,有违道义,这是藐视法令!”
胡进认死理,像一头蛮牛看准了路轻易拉不回头,“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税课司是前朝的衙门,闯了便闯了,新政府还能替旧朝廷出头不成?”
“你这是无视法纪,若是闯了就是贼,就是叛逆!”
“好了,书同少说两句,宗绩也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忘记先生是怎么教我们的了。”顾雨亭出来打圆场,这两人脾气都犟,再不拦下非当场吵起来不可。
“这古代大侠行侠仗义都是劫富济贫,你总没听过那本书上的大侠劫持官银,掠夺官仓吧?若是开了管库官仓,这和谋反的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黄维格一眼望向夏戈挺,笑道:“没看戈挺半天没说话,你要是敢闯,他准第一个站出来把你扔进大牢!”
胡进想起来夏戈挺是官兵,官兵兴许不抓贼,可遇到叛逆,还不掏枪蹦了他。胡进没林庶灵那钢筋铁骨,洋枪都打不死林庶灵,可他挨一枪准去见阎王,当下缩了缩脑袋坐回位子,蒙头吃饭。
“先生一直教导我们行事秉持礼,恪守信,行大义。强闯官衙违反乱纪之举,我们不能做!”夏戈挺最后的表态算是给这场争论收尾。
林庶灵见状,无奈入座。
闯税课司被否定,屋子里又回到讨田开始之际,那场最初的争论。
华新民和陈书同两人所持的不同理念,激烈碰撞在一起,擦出强烈火花,他们各执己见,不肯退让。
“这时候唯有发动民众,选出父老代表和官府谈判,唯有此法可迫使官府交出税课司积压的田契。”
华新民冷笑道:“聚众闹事,扰乱安宁,你这聚众闯官衙,还不如直接叫城隍庙的几万人涌进税课司,各自拿回各自的田契,一了百了。”
陈书同面红耳赤,“你!我倒要听听你华新民有何高进,筹钱赎田?这笔钱大到连堂堂明州首富马至筠变卖府上收藏的地步,全明州谁能借你这笔钱!”
陈书同一句话硬生生把华新民顶得哑口无言。华新民怎肯善罢甘休,重新组织语言誓要扳回一城。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时门外传来魏侯城的大嗓门。
魏侯城自从那天在城隍庙帮乡亲们读田契后,每逢闲暇时会上城隍庙待上一段时间,对外宣称是体察民间疾苦。华新民教给他一个洋气的说法,叫做“义工”。
“出不了大事,这一桌菜给你留着呢!”顾雨亭拍了拍长凳上的空位,示意魏侯城入座。大嗓门加大胃王的大事无非是肚子饿,特好解决。
“我的顾哥哥呀!不是我肚子饿,是城隍庙的难民肚子饿。”魏侯城倒也没亏待自个,一筷子扒下两口大肉,方才道出实情:“粮价涨了!”
粮价,在当下错综复杂的局势下,无疑是一个足以挑动所有人敏感神经的词汇,上到长安城的临时大总统,下到关内二十五道平民百姓。
“明州今天的粮价足足上涨了九成,比开战前翻了近十倍,现在的一斗米放以前能买两斤肥猪回家吃。”魏侯城三下两下扒完一碗饭,让林伊伊给他在盛一碗,还不忘调侃沈复博,“咱们的沈大少爷怕是要大发财咯!”
众人急了,围着他问:“城隍庙外的粥棚呢?”
魏侯城斜眼望向沈复博,“粥棚?早黄了,粮价比昨儿贵一倍,殷实米行再大度也不能散银子玩。”
林庶灵疾呼,“复博!”
“庶灵,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去问问清楚,你们等我回来。”沈复博戴上帽子,匆忙推门离去。
黄维格冲着大喊道:“慢点走,沈大少,咱碗里还有米下锅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