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骄阳高挂 。
闷热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黄老爷从茶馆喝完早餐慢悠悠出来,扇着竹扇,沿画船河溜达儿回府,待路过东林街时,听到里头传出的喧闹声,黄老爷闲来无事顺道走进去看看。
东林街,历史悠久,整街经营米面粮食生意著称,以殷实米行为首的几大粮铺总店都落在此街上。
“呦呵!升米四百七十五文,我的乖乖,你们卖得的是米还是盐?”黄老爷打眼一看,粮价不落反增,比昨日又涨三成。
卖米的伙计笑道:“黄爷说笑了,现在这年头谁还吃得起盐呐!”
“有这银子吃米,不如吃肉算。”黄老爷摆手。
黄老爷有十一家裁缝铺子的身家,自然犯不着亲自下场买米买面,他们这等身价人府上地窖里不说谷稻满仓,随便逮住一只老鼠比穷人家的猫都大。大灾年是饿不着,只是底下人日子可就难过了。黄老爷不管怎么说,也养着百十号伙计。
“黄爷又说笑,您老吃得着肉,小的们快有半年没尝到油腥味了。”自家卖米,伙计白饭管够,可这菜汤里想漂点油画,还得追溯到去年过年。
“也快吃不着咯......”黄老爷昔年在茶馆里与人说笑,灾荒年粒米一钱饿不着,如今当年的一句荒唐笑话将是要变成现实。
这老天爷虽狠,终究毒不过人心。
......
林庶灵上午没去学堂,独自来到城隍庙,坐在城隍爷案台底下,默默发呆。他心里难受,昨晚一夜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数万难民的哭喊声,求救声,祈祷声。
“菩萨保佑,保佑我等。”
“菩萨救命,活菩萨救救我们吧!”
只要一闭眼,声音时时刻刻回荡在脑海之中。当日,他受万民一拜,如今不受诺言,报应来了。
林庶灵哪都不想去,唯有上城隍庙能让他内心安宁。他坐在中间,两边坐着随同而来的林伊伊,还是魏侯城。
论前后,是魏侯城先到的城隍庙,前脚刚进庙门,那边林庶灵后脚跟上。两人一见面,没有说话,谁也没心思打招呼。
林庶灵走前面,穿过宽敞的前庭坐在主殿一片仅剩半块的蒲团上,一坐就是一上午。
林伊伊不放心林庶灵,一路跟过来。姑娘见太阳正当顶,取出出来时准备的包裹,“哥,吃块馒头吧,你都一上午没吃东西了。”
林庶灵好像一座石像,双眼笔直望向前方。只是城隍庙的大院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影。细细一听,刚才林伊伊的声音是庙内两个时辰里唯一的声响。
寂静无人。
七天前,林庶灵就在前方的屋顶上受万民一拜,人们口中念叨着佛陀,虔诚的信仰像是在他的背后上了一圈金光。
七天后,没人,没有人影,没有人声。这还是曾经人挤人,落脚不着地的城隍庙吗?
人去哪了?
人走了,遍布明州城的大街小巷。
在做什么?
在要饭,在乞讨,在哭着、喊着、求着卖儿卖女!
“不吃了!”一想到这,林庶灵怎还有胃口,他这个活菩萨是个假菩萨,被几万人拜了又拜,依旧是个假菩萨!
林伊伊把馒头递上嘴边,“不吃,不吃是要饿坏肚子的,吃一口,就一口。”
“一个上午不碍事。”林庶灵苦涩一笑,扭头问道:“要是侯城的话,一嘴不吃能顶上几天不倒?”
“以我侯城哥哥的体格,不得撑个大半个月。”林伊伊接话道。
魏侯城却没之前的嬉笑劲,认真思索片刻,给出一个准确数字:“粒米不进,光喝水,我能抗十三天!”
“十三天,是因为我早年练武,身子骨强健,正常人恐怕只能撑七天。可城隍庙里的百姓来城里前已经挨过饿,莫说七天,能熬过五天的都没几个。”
魏侯城不想刺激林庶灵,实际情况比这糟糕的多,他在城隍庙里待的时间长,知道的比其他几人多,庙里的许多难民四肢浮肿,面色暗黄,本就是饿久的模样。再放出去让他们满街乞讨,别说五天,不出三天,大街小巷随地可见尸骸。
“是么?算上昨日,只剩下三天了。”
林庶灵倍感无力,仿佛置身于千年寒冰之中,又好像有地狱烈火在炙烤他的身躯。冷热交替,使整个人微微抖动起来。
魏侯城握住林庶灵的手腕,“这不怪你,当日无论是谁被推上台,大家都会跪拜,老百姓不懂事,在乡下拜惯神佛,都是习惯了。”
林庶灵一共只来过两次城隍庙,两次都是数万人发自心肺的跪地顶礼膜拜。这一拜,跪在地上,扎在林庶灵心里。对于一个重情之人而来,承情千金,受两拜,便要还两拜之情。
不然功德罪孽就在一念之间,还了是功德,未还便是罪孽。
林庶灵此刻罪孽深重!
林伊伊摇着手臂,劝道:“是啊,伊伊老家山上的庙乡里的姑婶姨婆天天跪拜,最后还不是靠哥取回田契遂了心愿,那庙里的观音像白受香火也不见塌,哥哥何必自责受苦呢!”
这番话若是在老家被别人听去,不用那些姑婶姨婆动手,林伊伊的娘亲奶奶早早一手掌扇在嘴上,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要掌嘴。可现在,姑娘觉得自个没说错,石菩萨城隍爷心安理得不管事,反倒自己哥哥这个人菩萨苦受罪。
“嗯?”
林庶灵突然猛地一抬头。林伊伊吓得直往魏侯城身后躲,她以为林庶灵会和老家的姑婆那样,动手掌他的嘴。
谁知林庶灵方才压根没听进姑娘的讲话,他一直在留意从远方传来的阵阵声响。
那阵声响好像在说:“码头有粮!”
庙外,街上。
以运煤的小厮打头,跟着足足二三十号人,从城东一路跑向城西,这些人跑了一路喊了一路:“码头有粮,码头有格沁粮十万石!”
“明州码头六号仓库全是粮!堆积如山的粮,全城人吃不光的粮!”
声音由东向西一路传来,逐渐靠近城隍庙,变得愈发清晰。
那阵阵若有若无的响声越来越大,大到魏侯城听到耳中时已经是震耳欲聋,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庶灵,有粮了,有粮了!”
林伊伊摇动林庶灵臂膀,欢喜道:“哥,你不用在发愁,粮来了!”
粮食!
不是政府的官粮,不是米行的商粮,不是地主的私粮,是格沁粮。旧朝廷欠全天下的粮,天下百姓人人可自取之的救命粮!
林庶灵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那一声声的责难仿佛转瞬即逝,他急忙跑向庙外,欲寻人问个明白。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又有粮,昨日不全明州缺粮?”
许多听到传言的人走出家门,更多蜷缩在角落的难民纷纷一涌上街,逢人便问,到处寻人大厅。
“哪里有粮,哪里有粮?”
“是码头那边传出的风声,说是六号仓库里堆满了格沁朝廷来不及运走的粮食!”
“不对,我听说是格沁人派出的探子,在沿海各府各县挨个搜粮买粮,现在临、明两州,半个江南道的存粮堆积在码头六号仓库,妄图借洋人的货船运回关外。”
“卑鄙无耻,格沁狗贼害大周之心不死,简直比洋人还可恨。”
街上有人愤怒骂道,蜷缩在关外旧朝余孽没有闲着,时时刻刻惦记着关内二十五道,这份惦记比枪火炮弹更加可恨。
杀人诛心,不留活路。
“太好了,真是大好了,这下大伙不用吃那天价粮了。”
“那可不,这可是赃粮啊!官府,呸,是新政府收了这批粮食可以开仓平定粮价,也赈灾遣返难民。”
有几个中年人见过些市面,在背地里议论。
“我看悬,长安城到现在没个动静,对关外的格沁余孽是打还是和,没点风声响动的。”
“洪元帅不会是怕了吧?”
“怕个球!大元帅连沙皮蛮子都不怕,还怕区区格沁狗贼!”
新政府对关外格沁人的态度不明,码头上的这批粮食是就地扣押还是礼送出境,没人敢下定论。
林庶灵听后满心狂喜不降反升,又瞬间斗士高昂起来。
只要有粮,无论是在天下地下,他都要替明州百姓取来。
“格沁余孽,这批粮食我林庶灵要定了!”
林庶灵冲走出城隍庙的魏侯城交待一句,自己急忙跑去秋实学堂。
冲动归冲动,林庶灵不是个愣头青,明白这件事靠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十万石粮,搬都搬不完,需要众人合力。
在大是大非面前,华陈二人会放下偏见,通力合作,再加上秋实学堂其他人。这次要召集全秋实的人,集秋实之力为明州百姓平这场粮荒。
林庶灵默默心里计划,想到这他浑身充满力量。
只有秋实众人同心同力,秉持范先生救国为民的教导,全天下便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