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粮库。
林庶灵走后,沈复博向难民们宣布,殷实米行发给大家粮票代替一石粮食,凭粮票随时可到明州各地的殷实米行兑换粮食。
此言一出,赢得满场欢呼,难民们将沈复博当成他们的恩公、救星,对他歌功颂德。
沈复博没有沉醉在各种赞美之词中,虽很享受被众人追捧的感受,但比起虚名,真金白银的财富更加令他着迷。
接着,他面对聚集在粮库的数千难民,宣布另一个重大喜讯:
“我知道,你们在场的很多人,家中不但缺粮,更缺钱,我们殷实米行将以开战前的粮价收购各位手中的粮食。那一石粮食,可以粮票也可以换银子,当场结算,要粮还是要银子,全凭各位需求!”
白得一石粮食,还能用那一石粮食换成银钱,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难民们欢呼雀跃,简直将沈复博奉为神灵,高呼他的名字。
不远处,邱白为首的保田派在边旁观,亲眼目睹沈复博享受千人膜拜的盛况。
“粮库是林庶灵、夏戈挺打下来的,凭什么好人全让他沈复博给当去了。”王立行颇为不满。
邵关平常心,没有嫉妒沈复博大出风头,笑道:“消消气,消消气,你看雨亭站在边上没有意见,咱们这些后来者就别凑热闹了。”
顾雨亭冲众人笑道:“攻打六号仓库,沈家出力良多。粮库、车夫、马车都是复博手笔,难民们向他道谢,是应该的。”
当事人没意见,保田派几位帮闲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头,沈家的下人收拾好地方,唤几位秋实才子过去。
几张桌椅,上面摆放有文房四宝,后头一排木箱子打开,里面装满白花花的银子,少说有二三十万两。
邵关看沈家布置妥当,赞叹沈家准备充分,应对有序。他入座,研磨,提笔写字又放下笔来,向各位同窗拱手道:“邵家一直以海产干货为生计,不务农桑多年,从未写过粮票这等东西,不知该如何写?”
“这有何难!”王立行笑着接过邵关手中的笔,铺开一张纸,执笔在纸上起草范本,“写粮票就当是写字据,开头标注年月,再接主题,殷实米行欠某人稻谷一石,合计十斗,凭此票据随时兑换。最后收尾处提上咱们名字,加盖米行印章,以防他人造假。”
“成了!”
王立行家有良田八百亩,时常和米行做生意,很快写好样本,传阅众人供大伙借鉴。一纸范本经多人传阅,落到邱白手中,他径直走到桌前,提笔做出修改。
王立行见他的修改,说道:“邱白兄,这一石谷子可不等于一石米啊。你这样一改,殷实米行恐怕要配上老本咯。”
稻谷要经过舂米脱壳,筛选后方能变成百花花的大米,其中损耗大概占去三成,一斤谷子最后超不多打出七两大米。按照邱白这么一改,殷实米行发完粮,要搭上一万石米。
邱白白了他一眼,“乡民把粮食存在殷实米行难道白存?米行多少得算些利息。你照做就是,剩下的我去和复博谈。”
保田派隐约以邱白为首,大伙见他所说有理便跟着照做,顾雨亭在一边摇头苦笑,其余几位坚持,他只好顺之。
架子搭好,几位秋实来的账房先生入座,茫茫多喝饱粥的难民赶来领取属于自己的粮票,队伍排得老长。
沈复博处理好放粮事务,忙着回去清点粮库,六号仓库中搬出的粮食有谷子,有面粉,也有大米,分门别类进行安置。
邱白在半路上把沈复博拦住,将改谷为米的事情告知他。沈复博自然不从,亏本的买卖谁愿意去做。
邱白知道沈复博会拒绝,他早有准备。
“以战前价收下这批存粮,殷实米行会大赚一笔。你吸了这么久的民血,是时候吐点出来。”
沈复博笑了,天下没有人会闲钱赚得多。
“我的钱不是大风吹来的,没道理白散银子出去,这不是几钱几两银子,是白花花的几万两纹银。”
“你的钱?你的钱又脏又丑,风可吹不来,全是从血河中捞出来的!”沈复博的所作所为,瞒得了别人,瞒不过邱白。
六号仓库的粮食从哪来,邱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邱白的语气让沈复博感到些许不安,除了黄维格之外,秋实学堂居然还有第二人知晓存粮的真相。
“沈家的铜钱肮脏,难道你们邱家的银子就干净了?”
开战四年来,朝廷开征军粮,各县农户日子苦不堪言,这其中离不开明州各大户的推波助澜,没有各县豪强的推动,光靠日薄西山的格沁人压不跨地处江南的明州。
沈家只是其中涉足较深的一户。沈复博的意思很明白,你邱白的手脚不干净,没资格说别人。
明州城里有一户人家能说这话,说得沈复博无言以对,恰好这户人家有子弟在秋实学堂读书。那便是黄家,所以面对黄维格三番四次的挑衅捉弄,沈复博都忍了,甚至当场吞下黄维格递来的一把谷子。
“是啊!这世道,有的人穷得饿死,有的人富得流油,富家的银钱又有几个是干净的。”邱白感叹道。
他没有为自己狡辩,有些事情做了便做了,无须掩盖。
别人会拼命掩盖过去,可邱白不会,他会承认,会反思,会去思考如何让屠夫们放下手中那把只挥向平民的刀。
“明州城内总共涌进失田难民四万八千人,从昨天早上开始,到太阳下山,先后有一千两百人饿死街头。这些人死了,本该吃进他们嘴里的粮食剩下来,落到了咱们几家手中,从而堆满各家的粮仓银库。这些钱藏在家中,你安心吗?”
沈复博憨笑,一如既往那幅憨厚模样,“你保田心安,我藏粮安心。”
“我不安心。”邱白的回答出乎沈复博意料。
随后他又补充道:“邱家的田早还回给农户。”
沈复博微微色变,一条船上同流合污的人居然良心发现想要跳船。邱白这一跳不要紧,原本船上的人可就不那么安稳。
“你保田又是何意?”
“华新民讨田,我便保田,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就这么简单!”邱白说出实情,这实情很可笑,可他却说得很严肃。
“聚在一起并不代表我与他们理念相同,保田派如此,讨田派同样如此,有不少人心怀鬼胎,比如你沈复博。”
话说到这已经足够直白,沈复博不得不妥协,“够了,放粮的事就按你说得做。”
邱白无所顾忌,无论保田与否,他在王立行、邵关等人中的地位不变。沈复博不行,他不能让几位好友知道背地里的所做所为,有一个人知道了,但就像邱白所说的那样,各有心思,不会将他出卖。
昔日答应庶灵施粥十日,今日就再做一会善人吧。
沈复博不愿失去梨花小筑三人的友谊,尤其是林庶灵。
在他看来,很多人两年不见变了,就像先生那日给出的题目。
民与谁争粮?
这说的不就是场下在坐的诸位学生吗?
民在与沈复博争粮,在与邱白争粮,在与王立行争粮,在与华新民争粮,在与邵关争粮。
先生留下题目的时候想必十分痛苦,两年未见,自己的学生变了模样,忘却本心,学会逐利,与夏戈挺外形上的变化相比,学生心性上的改变最让先生痛心。
但先生也应该高兴,因为有的人始终不变。林庶灵始终是从前那个林庶灵,和六年前从荆湖镇山间里走出的那个少年一样,六年过去,庶灵仍是少年。
那么,林庶灵会变吗?
沈复博不敢想,不愿去想,难以想象当林庶灵这样的人改变后的样子。
正当他念叨那人时,那人出现在远方。
林庶灵背着昏迷不醒的陈书同一路从明州城赶到沈家粮库,他不敢将人留在城内,担心城卫营官兵从黑衣军那审问出陈书同,满城追捕。
林庶灵背着陈书同,送进一间居室。
“去找个大夫过来!”
邱白遥遥望见林庶灵着急的模样,笑道:“他还是那老样子,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没变。”
沈复博微微点头。
“就和六年前一样,林庶灵背着昏迷晕倒的你匆忙跑进学堂。一晃六年过去,当年那副光景又一次重演,好像学堂昨日才开学一样。”邱白轻叹一口气,仿佛是在怀念曾经的岁月。
沈复博却摇了摇头,时间过去不会重来,没有一件巧合会发生两次。当年,林庶灵在杀手的刀下救走重伤的他,从而开始两人一生的友谊。
如今,林庶灵又一次背着昏迷不醒的同窗出现,性质再也不一样。这一次,林庶灵救走陈书同不从杀手刀下,而从好友手中,要害陈书同的人是华新民啊!
沈复博隐约觉得,今日之后,他们这一伙人再也回不去从前的光景,连坐在同一张桌上,都将成为一种奢望。
所有人都变了,唯独一人不变。那一人不变胜过千人万变,所有人再难重回过去。
“要散了……”沈复博惋惜,事在他势不在他,如今就算收手,大势如此,无能为力了。
邱白好像听懂,又好像猜到别处去,跟着应了句:“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