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将水气蒸腾起来,变得闷热异常。
江安义和十名前来作证的民伕站在大堂外右侧的空场上等候召唤,太阳直照在身上,片刻功夫十一个人都是满身大汗。李玉波是八品官,当然不会站在外面晒太阳,艾刺史命人将他请进大堂叙话。
看着黝黑如铁的李玉波,艾刺史说不清心头滋味,光看这肤色就知这位李典作是做实事的人,可惜这样的干员偏偏不安生,把转运司衙门的同僚都告了,常玉超是个明白人,按说不会特意孤立他。这样看来,这位李典作是个不合群的人。艾伟眉头轻皱,他在官场多年,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不合群的人,这种人能力越强越孤傲,看不起身边的同僚,自命清高、桀骜不驯,是官场中的变数。此次元华江决堤,这个变数跳出来,等钦差大人来了,不知要断送多少人的仕途,便是自己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
艾刺史沉默不语,李玉波向刺史大人诉诉苦衷的打算落了空,心中不免忐忑,拿着茶水不停往下灌,一柱香的功夫,倒让换水的胥吏忙了三回。
李玉波还有人送茶水,江安义等人就没有这样幸运,太阳当头直射,原想站在廊下阴凉处避避却被狗眼看人低的胥吏赶了出来。赵哥等人神色不安,向来民不与官斗,上公堂这样的事普通百姓向来是能避就避的。
江安义微闭着双眼靠在月台边上,一夜未睡多少有些疲倦,脑中寻思着等下公堂上可能会发生的变化。奉天子之命暗查河工弊情进展的很顺利,转运司衙门贪污河工银两、克扣民伕工钱、以次充好以少充多等等弊情他通过李玉波的嘴已经了解了大致,剩下的枝末并不重要,天子只是让他来了解清情况,并不是要他查明案情。
当然光凭李玉波一人的证词不足为信,江安义想着通过余树森这条线牵出物料商人,有供货商的证实加上自己亲眼在河堤上所见,转运司衙门想不认罪都难。可惜李玉波的说转运司衙门上下勾连,利益纽结,难以打开缺口,要是能于找到几个内部举报人就堪称完美了。
明玉心经在体内舒缓地运行,不仅带走倦意还带来丝丝清凉,江安义的心轻松起来,如果顺利的话等钦差大人和赈灾粮到来后自己就可以脱身离开,出京前自己向天子奏明,已有三年未曾归家,天子准许他办完差之后通过龙卫将奏报呈上,而他可以回家探母,在七月中旬前返京即可。今天是四月十八,算算时间自己能在家中呆上两个多月,娘一定很开心。
脚步声杂乱,一大群人穿过戒石坊向大堂而来,江安义看到右侧一脸愁容的袁县令;正中老者穿着绯色官袍,颜色比自己四品官服略淡些,与方别驾相同,是五品官服,应该是转运司使者常玉超了;左侧那人身为火云彪服,虎步生威,江安义见秦子炎穿过同样的款式,应该是端州龙卫的州统纪大涛。三人身后跟着一大群或绿或青的衣服,最后跟着白色的吏服和黑色的皂服。
看到一大群人拥进大堂,艾刺史和李玉波都有些错愕,堂上刺史(端州是上州)是从三品,众人纷纷上前向穿着三品紫服的刺史大人行礼,艾伟让众人坐下说话。
常玉超转过头对着站在右侧的李玉波温和地笑道:“玉波,你黑瘦了不少,这些日子辛苦了。大家同僚一场,何必对付公堂的局面,有什么话不能回衙门说,估计你对大家有所误会。你要是愿意,待会我向刺史大人分说,咱们一起回自家衙门,老夫定然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个和蔼的老者派出杀手前来刺杀自己,李玉波还真会被他的言语迷惑,这张脸笑得越可亲,李玉波心中的寒意就越甚,深深地弯下腰行礼,避开常玉超期盼的目光。
常玉超见事不可为,眼中凶光闪动,一甩衣袖,径自朝左侧的第一个位置走去,大堂之上除了艾刺史就属他的官阶高,这位位置显然是他的。
公案后艾伟站起身招呼袁德成落坐,袁德成哪敢坐下,一番推让后主位仍由艾刺史坐下,在公案的右后侧安了把椅子,便是袁县令的位置。左侧坐着转运司几名官员,右侧最前坐着纪大涛,他的几名手下站在身后,犀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乱扫,让不少深感不安。
县丞向全洪、主簿梁桂才、县尉张良等人依次坐在纪大涛之下,捕头王齐辰带着衙役在堂下侯命,李玉波身为原告站在公案之前,等众人坐好,大堂上静下来,紧张的气氛有如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众人胸口,不少人紧张地呼吸困难起来。
艾伟无可奈何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敲,开始走程序问案:“下面何人,因何击鼓?”
李玉波应道:“下官转运使衙门典作李玉波,状告转运司衙门以使者常玉超为首的一众官吏贪污河工银两……”
纪大涛眯逢着眼打量着对面转运司衙门的大小官员,常玉超面无表情,段爽神情恍惚,邱光明一脸激愤,其他人或惊或怒或恐,神情不一而足,像染铺开张,五彩争辉,又像大戏开场,七情上脸,伴随着李玉波激昂的语声变幻莫测。
艾伟看似在倾听,其实心中无比的腻烦,他只想平安地度过仕途的最后几年,再捞些银子补贴家用,然后回乡教育后人,可惜事与愿违,元华江决口将矛盾引发,偏生还有人揭开粪盖,将污秽不堪呈现出来。如果钦差把河工上的弊端奏报给天子,可以想像天子会怎样的恼怒,身为刺史又与转运司衙门同处一州,他肯定要受牵连。
等李玉波陈述完,艾伟不置一词,转脸问常玉超道:“常大人,你是转运司衙门的使者,不知有何辩解?”
常玉超站起身,冲着艾伟拱手道:“大人,李典作是一派胡言。元华江决堤,他身为典作罪责难逃,所以颠倒黑白把转运司衙门的人都拖下水,试图减轻罪责。刚才李玉波说我等贪污河工银两,需知河工上的每一笔出入都有帐本详细记录,经手之人签名,其中料物的领用李玉波就有签字,他说料物以少充多、以次充好岂不是妄言,如有不妥为何有他的签字?也从未听闻他向老夫提起。现在说什么料物不足分明是在找借口推卸责任,下官自任江南转运司衙门使者以来,一笔笔帐都记得清清楚楚,请大人验看。”
一摆手,有数名胥吏捧着厚厚一叠帐本堆在公案之上,摞起来超过两尺。艾伟随手拿起本翻看,果然上面记载的清楚,交接人也有签名手印。不得不说常玉超抓的切入点很准,李玉波初来转运司衙门任典作,最初的几笔料物领用确实是他所签收,后来发现不对后李玉波不再签收,却有人仿照他的笔迹签收,李玉波不愿撕破面子,只得私下记下真实的进出数,以备不时之需。
真实的帐本已经交给了江安义,按照事先商量不急着拿出,李玉波道:“常大人,下官到江南转运司任职以来,最先三次签名是被蒙混签下,后来下官发现不对,再没有签过字,那些签字都是别人所仿签。请大人明察。至于下官所说的料物数目不对、克扣民伕工钱等事,衙外有十名民伕,他们常年在堤坝上做工,可以替下官作证。”
艾伟丢开手上的帐本,笑道:“你们各持一词,老夫一时也不能分辨真假。再有几天钦差就要到来,此案还是留给钦差审问吧,老夫就不越俎代庖了。”
对于河工弊情,艾伟心中有数,自己收到的那些名人字画从何而来,还不是河工上的银子。如何他偏向常玉超,一旦河工弊情便查明,那偏私的罪名就跑不了,如果秉公问案,最后会连自己也扯进去,所以只能用拖字诀,常玉超如果识机,就应该在钦差到来之前将事情抹平。颇含深意地瞧了常玉超一眼,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常玉超会意,道:“艾大人,李玉波有狂躁之症,此次击鼓上告极可能是病情发作,下官怕他在钦差大人来之前有闪失,请大人准许下官将李玉波带回转运司衙门诊治将养,等李典作清醒过来自会撤诉。”
段爽等人纷纷出言附和。“不借,李玉波确有狂躁症”、“过年的时候他将官廨内的东西全都砸了”、“我有一次跟他说话,突然打了我两耳光,狂笑而去”、“唉,我等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不忍宣扬,没想到李大人反而……唉”……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李玉波真想仰天狂笑,又想掩面而泣,这便是口口声声的同僚,为了私利不惜将自己逼疯,跟常玉超回转运司衙门,不疯也得成真疯了。
心中原本的一丝愧疚在众人的言语中消失无踪,李玉波轻蔑地看向那群张牙舞爪的同僚,心中暗哂,绞绳已经套在脖项上,还在信口雌黄,你等不仁,便休怪李某无义了,今天污陷我的人一个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