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京城乍暖还寒,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有小吏送来茶水,点亮蜡烛,能给天子端茶送水也是值得夸耀的事,回去吹牛可以说自己离万岁不过半丈远,万岁爷还冲自己笑了笑呢。
烛光照在石方真的侧脸,脸颊在烛光下红润闪光,刘维国照例隐在天子身后的暗影中。石方真笑着对江安义道:“江卿,清田司的风气很正,朕十分满意,你做事朕一向很放心,此次清理官田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朕说。余爱卿,江安义可是你的弟子,你这个铁公鸡在钱粮上可不要太小气。”
“万岁,钱粮拨付朝庭有制,臣焉敢徇私。”余知节道,心中暗暗感叹,自己这名弟子的圣眷恐怕没几人比得上,天子向来对钱粮把控得很严,自己这个户部尚书才会被人称为铁公鸡,天子居然开玩笑让自己在钱粮上不要太小气,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安义脸上现出踌躇之色,余知节坐在他身旁看得清楚,心中暗急,安义不会当真想要钱要粮吧,这会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算当时不说,过后心中肯定不舒服。石方真目光落在江安义的脸上,笑道:“今日朕高兴,江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万岁,钱粮已经足够。”江安义站起身,恭声道:“不过臣真有件事要请万岁做主。”
“说。”
“万岁,这段时日臣初步查阅了一下官田的情况,除了皇庄外,还有诸位王爷的赐田,王公贵戚、世家以及致仕官员的赐田。”江安义顿了顿,话语坚定地道:“万岁将清理官田的差使交给臣,臣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惧,只是臣官微职卑,清理这些官田时恐怕事倍功半,担心办不好差反误了万岁的大事。所以臣想恳请万岁委派一名皇子或者王公做督办,这样做能提涨清田司官员的心气,万一有事有皇子出面也有斡旋的余地。”
石方真端起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江安义说的是实情,清理官田权贵、官员们肯定要制肘,马遂真出得是敲山镇虎的主意,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想着徐徐图之。李来高的对比表让他看到成功的希望,即使不能在北征之前解决官田问题,也要杀两只鸡开开荤,江安义的提议让他心动。
石方真有三子三女,长子和长女皆是皇后所出,石重伟是太子,安乐主公尚韦祐成;次子楚安王石重杰是黄淑妃所生;三子洛怀王石重仁和安阳公主是刘贵妃所生,安阳公主尚范志昌;三女是宫主何贤仪(当年的何美人)所出,今年十一岁,被封为安康公主。江安义奏请皇子王公来督办,太子要帮办朝务肯定没空,而且石方真也不愿让太子树敌过多,将来继承皇位时生出波折;石重杰清查冤案的差事还没交卸,石重仁只知成天玩耍;宁王兼着龙卫暗卫的差事,至于宁陵郡王,石方真一皱眉,这次清田恐怕他绕不开,自己得空要找王叔谈谈,四大国公中温国公已逝,申国公王克明坐镇镇北大营,安国公朱文南、原国公李知柔都已年迈不堪驱驰,这个人还真不好选。
突然,石方真想起暗卫奏报的一件事,洛怀王曾托江安义向太子求情,释放犯纪的中郎将严建材,江安义的弟子范志昌是安阳公主的夫婿,安阳和重仁是同胞姐弟,难道江安义属意洛怀王?三个儿子中太子最为受宠,楚安王次之,洛怀王石重仁在天子心中并不亲近,偶尔去玉明宫(刘贵妃住处)见到他也只是淡淡地问几句学业,父子间感情淡薄。石重仁满十岁出宫建府,石方真对他的关注更少,从龙卫的奏报中得知的都是他玩虫斗鸡的消息,这个儿子被他看成是宁陵王第二。
眉头微皱,石方真笑道:“京中王侯江卿嘱意于谁,不妨说与朕听。”
“臣安敢多言,万岁指定便是。”
石方真试探道:“江卿以为洛怀王如何?”
江安义一愣,没想到天子说出洛怀王来。江安义与洛怀王仅见过一面,石重仁在他心中留下纨绔的印象,关于洛怀王的传言多是走马斗鸡一类的事,天子让他来做清田司的督办,只能挂个名头。
念头一转,江安义随即释然,他要个督办也就是要个名头,哪会真指望督办做事,恭声道:“臣听从万岁旨意。”
石方真心中疑意更深,道:“此事待朕与洛怀王谈过之后再做决定。”说完,石方真站起身道:“天色已晚,皇后还在等朕用膳,朕回宫了。”
走出清田司的院落,看见户部灯光通明,石方真冲余知节打趣道:“余卿,户部诸人倒是勤勉,散衙之后仍在办差,精神可嘉,哈哈哈。”
余知节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陪笑。
天子私访六部,奖赏清田司诸人的消息很快传来,原本当成是非之地的清田司变成了香饽饽,清田司录事李来擢升四级成了主簿,万岁亲口许诺清田司的官员事成之日皆有封赏,提升一两阶应该不难。御赐的十两银子第二天实打实地发到了清田司每个人手中,元宝背面刻印的内库监制着实诱人,有人当即想用二十两换这个元宝,可惜没有人肯换。
江安义的名字在京城中再次成为热议,有人议论他的圣眷隆重,有人谈论他的福运深厚,跟随他进京的李东鸿、李来高都被天子所知,李来鸿来年及第有望,而李来高更是平步青云成了正七品上的清田司主簿,据说将来天子还要重用。
李明行很高兴,自家晚辈入了圣心,特别是李来高这小子设计的什么统计法得到万岁赞赏,一下子升了四级,他还不满三十岁,将来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了的,以后再设计出点什么东西,户部尚书也有可能。当初与江安义结亲还有些无可奈何的低就,现在看来真是合则两利,李家甚至得利更多些,等彤儿这丫头进京,要好好地笼络一番。
御书房,洛怀王石重仁奉旨前来见驾。
过完年石重仁已经十五岁了,自打上元节见过石重仁后石方真没有再见过儿子,看到石重仁嬉皮笑脸的样子,石方真皱了皱眉。
淡淡地问了几句石重仁最近的情况,石方真问道:“去年八月,你为何要让江安义向太子求情,从轻发落严建材,你与太子是兄弟,自己去说岂不更好?”
“太子哥哥见到我便板着脸训斥,儿臣不敢去求他。”石重杰满不在乎地道。
石方真威严地道:“朝庭自有律法,你怎么可依仗皇子的身份徇私枉法,若是被朕知道还有下次,定要重重惩治。”
石重仁激动起来,愤然道:“父皇要治罪尽管免去儿臣的王位,要不就让儿臣到并州就藩,反正儿臣在京中也没人在乎,还不如就藩落个自在。”
石方真心中一痛,愧疚之意生起,三个儿子他对石重仁关爱最少,甚至有些冷漠,此事由刘贵妃而起。刘贵妃晚王皇后一年进宫,先生下安阳公主后有的石重仁,在怀石重仁的时候他偶听到两名宫女在议论刘贵妃曾经喜欢过府中的一名塾师,石方真没有追问,只是处死那两名宫女,从此对刘贵妃十分冷谈。刘贵妃查觉到他的冷谈,安静地在宫中养儿育女,轻易不走出宫门,也不多说一句话,有的时候石方真甚至忘记了她的存在。
儿子是自己的,看着石重仁极肖自己的面容,石方真的心隐隐作痛,这么多年缺失的父爱涌起,柔声道:“仁儿,父皇勤于国事,对你关爱的不够,你不要怪朕。以后遇到事情直接对朕讲,你是朕的儿子,谁敢难为你?有空多进宫看看,你母妃一个人在宫中也寂寞,承欢膝下是做儿子的本份。你成天不要走马斗狗,有空多学东西,要像你的两个哥哥一样替朕分忧,你明白?”
石方真显露出难得的温和,石重仁感伤地涕泪直流,哽咽地道:“父皇,儿……臣,遵旨。”
站起身,石方真走到儿子身边,父子俩在侧旁的椅子坐下,石方真仔细地打量着儿子,注意到石重仁眼中的清亮,纯粹如水。这双眼像极了刘贵妃,石方真想起当初自己迷醉在这样的眼神中,不禁有些痴了。
“父皇,父皇。”石重仁见父亲望着自己不说话,轻声地唤道。石方真回过神来,道:“江安义让朕给他委派一名清田督办,朕有意让你去任此职。江安义是个能臣,你不妨跟在他身边多学些东西,他是你姐夫的恩师,相信对你也会分外照看。”
石重仁苦着脸道:“父皇,儿臣还要读书,怕是没有时间办差。”
“你读的什么书,每日就知道游山玩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已经十五岁了,再过两年就要成家立业了,该把玩心收一收了,你看看你的两个哥哥,处理政务、打理差事样样精通,朕只生了你们三个,打虎亲兄弟,将来重伟即位,你和重杰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遵旨便是。”石重仁道。又叮嘱了石重仁几句,石方真让他进宫去拜见刘贵妃,母子俩说说话。
酉时二刻,石方真起身吩咐道:“摆驾玉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