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驻地时已经接近子时,军规森严,江安勇不敢随便将哥哥等人带进营中,先到帅帐向李强勇交令后,再奏明巡逻时遇到漠骑截杀哥哥江安勇之事。
李强勇四十出头,正在壮年,浓眉大眼,虎额狮鼻,钢针般的黑须,像貌粗豪。江安勇在右营归属这位归德将军(从三品)统辖,知道李将军看似粗豪其实心细如丝,要不然齐大帅也不会让他率队合围巴岱部。
“江安义,你大哥,状元郎,军中参议?他不是在祝谨峰的大营吗,怎么半夜跑到外面来了,还遇到了漠骑?”李强勇抹着胡须,一连串地发问道。
“末将听大哥说王大帅传令让他前去中军议事,不巧路上遇到从巴岱部逃走的小股漠骑。”江安勇事先得了哥哥吩咐,此事极为蹊跷,真像未明前不要多说。
李强勇眼中闪过疑惑,略思片刻后笑道:“你们兄弟能在沙场相遇也是幸事,今夜太晚,李某就不见江状元了,你好生接待他,就说李某明日一早请江状元吃早饭时再叙谈。”
江安勇躬身应是,退出大帐。李强勇拧眉思索,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巧合?陷害?这位江状元树敌太众,怕是有人想借机除去他。唉,天下多事矣。”
江安义跟在弟弟身后 进入他的帐蓬时,十里外的中军大营,姜健也进入了黄喜的帐蓬,大帐内一灯如豆,散发出阴暗的幽光。黄喜凑在灯下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苍白的脸在灯下有鬼魅,仔细地看了姜健一眼,又埋下头去看书。
姜健脚步放轻,悄然地站在黄喜身侧不敢开声,眼前这个瘦弱的太监不会丝毫武功,一根手指都能将之戳倒,可是姜健心中却充满了敬畏。
追随黄喜已有八年,姜健见过这个弱瘦的太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风云,多少看似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倒在他的手中,云阳侯秦流风、御史大夫严华楼、晃州刺史郭台固等人的致仕、获罪背后都有他背后施展手段,至于五品以下的官员断送在暗卫手中的多如牛毛,众官谈暗卫而色变,暗卫的凶名远胜过龙卫。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姜健心中冒出句文辞,这位黄公公隐在冯公公身后声名不显,而暗卫事务大半操持在手中,自己作为他的亲信,替他出手了不少阴私事,算得上满手血腥。不过黄公公没有亏待自己,现在自己已是五品的镇抚,最关键的是黄公公答应自己会对付江安义,只要能替师傅报仇,自己便是下十八层地狱又何妨。
黄喜看完一篇才将手中书放下,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又失手了?”
“禀大人……”姜健细细地把经过叙说了一遍,他知道黄喜不喜欢别人称他公公,衙门中有几个冒失鬼得罪了黄喜而不自知,结果莫明其妙地被冷落。
听完姜健的叙说,黄喜默然片刻,阴声道:“看来江安义只是功力受损,这次算他走运,居然遇到巡逻的侦骑。”
姜健知道,自打江安义来到军营之后,暗卫就严密地对他进行了监视,江安义服用药物的药渣他曾亲自验看过,都是些补气固源之用,姜健确认江安义受伤未愈,却鼓动黄喜对江安义下手。
前几日姜健带着师弟金云诚前去刺杀江安义,结果金玉诚反被暗箭所伤,姜健怕江安义事后追查,让金云诚潜回雷州养伤。此次黄喜动用暗卫暗棋旗牌官陈万青,让他利用值守的机会盗了块令牌假传命令召江安义帅帐议事,让姜健务必将江安义杀死在路上。
花了这么大的代价结果落了空,姜健惶恐不安地躬身道:“属下该死,辜负大人所托。大人放心,属下会再找机会出手,拼却一死也要杀死江安义。”
黄喜冷冷地道:“罢了,机会将来还有,此次刺杀江安义不成,军中恐怕会追查一阵,这段时间不要轻举妄动,等天子驾临镇北城之后再说吧。”
姜健有点担忧地道:“我与江安义对了一掌,我曾与他有过数次争斗,施展的寒玉功估计瞒不过他。大人,该如何是好?”
黄喜森笑道:“没有真凭实据他能奈你何,天下功法众多,冰寒属性的不少,就算他知道是寒玉功又怎样?别忘了你是暗卫镇抚,不是当年的江湖草莽,他要针对你要看本督答不答应。一个被贬的军中参议,圣宠不再,本督有的是办法应付他。”
姜健放下心来,笑道:“多谢大人,卑职愿为大人效死。”
…………
兄弟俩一直说笑到寅正时分,江安勇才睡去。听着弟弟如雷的鼾声,江安义没有丝毫睡意,来到镇北大营之后接连遭到两次刺杀,加上去年在姜州的那次,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了三次,眼下自己内伤未愈,若是刺客不断,性命堪忧。
在樟子沟出手是八成是姜健,但这件刺杀背后隐藏的东西颇值推敲。自己与姜健有杀师之仇,但自己是钦派的军中参议,姜健是暗卫镇抚,明面上两人即使碰上也无妨,姜健要报师仇,只能在暗中下手。
可是那帅令姜健绝不可能到手,一定有人在帮他,帮他之人呼之欲出,极可能是暗卫副督统、军情司使黄喜。黄喜与自己的仇怨可能缘自太子与楚安王之争,江安义紧皱眉头思虑,黄喜那张苍白的脸在脑海中晃着,有如毒蛇盘踞。江安义暗下决心,等大战结束后自己一定要细细查明黄喜究竟是谁,隐在暗处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是暗卫的副督统,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对付这个黄喜。
前几日在大帐中的刺杀极可能也是姜健所为,难怪自己感觉背影有些熟悉,还有可能下手的便是江湖人,那些江湖人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干,自己替天子扫平障碍,得罪世家和百官,这些人有权有势,有能力收买江湖人对付自己。
还有元天教,江安义心头掠过阴影,自己与元天教纠结不清,前往元华江查弊情居然还能遇到杨思齐,此人有勇有谋是自己的大敌,想到强敌环伺,江安义再也睡不安稳。
坐起身,替安勇盖好皮裘,江安义索性下了床,在帐蓬里踱步思索。科举及第以来,仕途虽有波折,但大体上算是顺风顺水,治政能臣、大郑词仙,种种美誉源源不断;官场灾星、世家之敌,诸多毁诋亦如影随行,而自己得到天子的信任,一步步从富罗县县令走向化州刺史,再到京中清田司使。
入京一年多来,顺风顺水的状况在逐渐消失,江安义首次感受到宦海风波不定。太子长桥高调郊迎让他初入京城就卷入到争斗之中,短暂的东宫少詹事任职让他看到太子的奢靡以及东宫中的隐患,天子任他做清田司使,江安义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余师所说的中兴背后的隐忧。
京中为官大不易,六部之间相互扯皮、各个衙门办事的推诿拖沓,官吏们想尽办法索要好处、贪赃枉法,金殿之上歌功颂德、歌舞升平,政务的好坏得失都是围绕着天子喜好而来。
寒意透帐而入,江安义裹紧身上的皮裘,想起田守楼说起的笑谈,京中为官才学、能力都在其次,最主要是讨得天子欢心。自己步步登高,在旁人的眼中风光无限,其实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风力越强,一不小心就会被吹倒,范师曾谈论人物,多少惊才绝艳之人如同流星般闪过,自己可不想做一闪而过的流星。
江安义倒了杯冷茶,在口中慢慢温暖着下咽,冰凉的茶水唤醒着体内的机能,经脉内元玄真气流过受损的经脉,那丝丝的刺痛提醒着他危险就在身旁潜伏,稍有大意就可能粉身碎骨。
护佑家人一直是江安义最大的心愿,当想到自己一旦出事整个家族将随之委靡甚至消亡,那些亲朋好友也会受到牵累,江安义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种情形出现,对待敌人不能心存慈悲,要想让家人、朋友们好好地活着,自己就要先行消除掉隐患。
停下脚步,江安义沉思,自己用来护佑家人无非是权势和财富,权势来自于君王,财富不足为倚,史书中那些呼风唤雨的权贵之家是经过百年以上的沉淀,世家之间能够通过族人科举为官、互相联姻营造出枝结盘错的关系网来保护家族。史书中当然也不乏突然间崛起的权臣,这些人多半生于乱世、趁时而起,成就功业,然而权臣除非是篡位,不然多半没有好下场,君王容不下一个不听君命的权臣。
在天子心目自己算是个能臣吧,江安义忖思着,从试行“合税为一”到化州设立边市,自己被天子许为国士,解决了不少天子心中的难题,天子对他的信任日重,从能臣进一步成为信臣了。按说自己还要在各州熬几年资历,正是这份信任让天子破格召他入京,委之为东宫少詹事,这是为他将来重用铺路。
哪料风云突变,先是与江湖人的争端引发了刺杀,接着潘和义越级上疏引发风潮,然后是有人利用韩文正公书稿诋毁自己,天子不想在北征前多生是非,将自己派来镇北大营,看在有心人眼中以为自己圣眷变淡。苦笑一声,虽然不想承认,江安义知道自己的圣眷确实变淡了,不然天子不会各打五十大板,将没有过错的自己先派往军营。
在根基稳固前自己所能倚靠的只有天子的信宠,江安义无奈地摇摇头,他的才干、文名都只是些浮名,没有了天子的信宠,根本算不上什么,难怪每朝每代都有那么多郁郁不得志的逸才,终身只能吟风啸月徒呼奈何。
如何才能重获天子信宠,江安义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沙场建功斩将夺旗?自己伤势未愈,自保都难,恐怕没有多少机会与漠将较量,若是在沙场上再显现出过人的武功,恐怕天子都要忌惮几分;雄辩滔滔,说服漠人来降,立下不世奇功,江安义自失地一笑,虽是夜晚,既然醒着梦还是少做为妙。
苦思良久无策,江安义感觉计穷,念头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妖师身上,妖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