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瓜果飘香,各种时新的水果出现在京城大街边的水果摊上,时常可以看到妇人、少女挎着小篮,装着红桃黄杏在小巷中叫卖,清脆的声音成为街巷悦耳的音符。
蜜水罐已成为普通货物,苗寨的商路打通,冰糖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地,价格大降,而蜜水果的制法连西域人都知道了,郑国各州都在制做蜜水果,原本难以储藏的水果有了保存的办法,普通百姓人家的房前屋后、荒山野地便多了些果树,多了几文卖瓜子的辛苦钱。不过化州的气候得天独厚,瓜果比别的地方要香甜,化州郭胖子蜜水罐还是比其他蜜水果要畅销,宫中指定专供。
兴禄坊与太平、兴道、务本等坊与皇城隔朱雀大街相望,是朝庭官员居住的首选之地。帝都地价寸土寸金,靠近皇城的坊市房屋价格是边远坊市的四五倍,而且有价无市,这些街坊的宅院多半是官有,天子用来赠给朝中大臣们暂居,方便他们上朝和办差。
今年四月,太常少卿程明道搬到了兴禄坊的三进宅院,紧接着选秀使的差事落到了身上,京中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位程大人红得发紫,府门前的车马都排到了里许外。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平日并没有什么事,程明道每天按时到官廨喝茶,等候紫辰殿天子传唤,等紫辰殿散朝天子没有召见,便可以回家了。
府门前的情形程明道清楚,半是得意半是警醒,吩咐门子收了拜帖后将来客请到侧厅喝茶等候,省得给人傲慢无礼的形象。刚在书房坐下,管事便抱着厚厚一叠拜帖放在桌上,程明道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这高高一摞拜帖就是一叠银票。程明道心想,自己被天子看重,不能什么银子都收了,要不然天子嫌恶,因小失大。
朝中马上将有大变,不少位置空了出来,程明道当然不愿意呆在太常少卿这个清闲的位置上。户部尚书余知节已经第五次上疏请辞了,天子在考虑接替的人选,程明道数次在天子面前表示,礼曰:唯王及后世子之膳,不会,天子威仪四方,方显中原富庶,四戎当望风拜服。石重伟显然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数次单独留他下来召对,程明道欣喜地感觉到他离户部尚书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顺手拿起最上面的拜帖,是晃州司马姚士昱,不用问这张拜帖能放在最上面,府中的管事及门子都收了不少好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懂,自己吃肉总要给下人们吃口汤,但前两日天子在召对时笑他门前若市,连看门的门子都暴富起来,准备在坊间购屋。
身为臣子对天子的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话都应该警醒,要不然杀头的刀很快就会落下,程明道回到家中便开革了门子,警告家仆不可过于放肆,看来自己的话不如银子来的有效,程明道心中暗火滋生,将姚士昱的拜帖丢到了一边。看来要有意冷落几人,让那些拿了好处的狗才落些埋怨。
飞快地翻看着拜帖,程明道的手停住,这张拜帖上写着“司农寺丞田守楼敬拜”。司农寺丞不过是从六品的微末小官,在京中毫不起眼,但他身后的人物却是江安义。田守楼原本不过是礼部的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在江安义任礼部员外郎时投靠其门下,随着江安义的水涨船高官职也一路迁升,特别是江安义常年在京外任职,田守楼俨然成了江安义在京中的代言人。这个田守楼得江安义的财力相助,交游广阔,是京中算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程明道想了想,吩咐道:“去请田守楼田大人来见。”
侧厅的待客处,摆着数排椅子,三十多号人在品茶等候,相熟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也有挤在角落窃窃私语,有枯坐饮茶的,也有谈笑风声的。田守楼身边聚集了一伙官员谈得兴起,有几个外地进京的官员邀他晚上到酒楼饮酒。居移气养移体,田守楼早摆脱了猥琐的模样,红润的脸颊配着半尺长的黑须,一看日子便过得和美,举手投足间带出自信从容让那些外官们暗生羡慕。
管事走进屋内,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程扬挺了挺胸膛,扫看了一眼屋中众人,带着几分倨傲地开口道:“田守楼田大人在哪,我家大人请你移步书房相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程明道在京城做官,前来投奔他的族人不在少数,程扬是他的族弟。程杨跟在程明道身边有七八年了,办事还得恭谨,程明道任选秀使,前来求见的人不断,便让程场专门做了通传的管事。
田守楼站起身,朝身边的众人拱拱手,笑道:“程大人有召,田某先行告退,得空再与诸君相聚,告辞。”
青衫飘飘,在众人羡慕的低语中跟着程管事前往书房,田守楼拈着一张银票递向程扬,笑道:“程管事,有劳了。不知程大人可有什么交待?”
程杨飞快地接过银票,手在袖中一缩,再拿出来时银票已经不见。程杨的脸上换了笑容,道:“老爷今天第一个便要见田大人,可见看重。老爷心情不错,田大人只管放心前去,必定诸事顺遂。”
十两银子换了一句心情不错,田守楼脸上微笑着,心中明白程明道要见的是身后的江大人。自打追跟随主公以后,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报答主公的大恩,田某当竭尽心力,便是以死相报,亦视为乐途。
走进书房,田守楼冲着端坐的程明道深深一躬,道:“田某见过程大人。”
程明道在椅中略欠了欠身,招呼道:“守楼不必拘礼,随意坐吧。我与安义同为东宫臣子,如同兄弟,守楼前来可是替安义带信?”时间有限,还有几十个人等着会见,程明道不打算兜圈子,直奔主题。
田守楼四平八稳地在椅中坐下,笑道:“田某是主公门下走狗,无事不敢打扰大人,主公让我带了一封信给程大人。”
从怀中掏出信递上,程明道看信,田守楼静坐品茶。信是江安义亲笔,略略提了提东宫同僚时的情义,然后谈到化州挑选了二十名秀女准备送进宫来,请他多多照应。信后是礼单,程明道飞快地扫看了一眼,除了一些化州特有的特产外,还有玉佛、玉镯、玉如玉、玉壶等物。程明道心中一跳,化州所产的羊脂美玉是玉中极品,有“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这些玉器的价值应该不下于两万两。
把秀女送进宫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若是旁人送上这份厚礼,程明道多少会有些心动,顺手而为,可是江安义可是大财神,用区区两万两就想打发自己,哼,太小瞧自己了。
将信放在桌上,程明道抚着胡须道:“江大人的意思程某知晓了,安义着实见外,凭我和他的交情,他交待的事程某能不用力,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这不是打程某的脸吗?东西你带回去,你告诉安义,程某得万岁看重,将选秀使的差使派给我,就不能辜负天子信任,一切自当照章办事。”
田守楼看过那些玉器,都是上好的羊脂玉,而且雕工精美,价值最少在五万两以上。他对程明道收礼的标码十分清楚,万两以上送进宫,选不选得上看自己;两万两把画像送给天子过目;五万两便直接在天子面前美言了。这批玉石是按 高的标码送上,程明道居然不收。
略一思索田守楼明白了程明道的心思,一是狮子大开口,二是对玉石的价值不了解。放下茶盅,田守楼笑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艺,我家主公知道大人清廉,不敢用阿堵物来污了大人的清白。那些玉石虽是上好的羊脂玉,却是西域败军的赔偿,唯一可取的便是雕工,我家主公知道大人是谦谦君子,说君子如玉,这些玉石给了别人不过是换了俗物,送给大人却是雅物,还请大人收下。”
程明道捊须笑道:“安义知我,既然如此,程某就厚颜留下把玩几日,届时定当完璧送还。”
田守楼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上,笑道:“我家主公知程大人为国操劳十分辛劳,想请大人得暇到化州一游。化州除了香雪居外,还有罗白山温泉可堪一游,身体劳累在温池之中泡泡澡,有消除疲乏、振奋精神之效。”
程明道听说过罗白山温泉,当年黄家人与江安义争夺温池地产失利,还在天子面前告过状,说江安义飞扬跋扈、强买田地,结果黄家人反遭了肃帝训斥,江安义在肃帝心中确实恩宠无比。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帝辞世,天子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倒是自己有点像当年的江安义之于肃帝,难怪江安义派田守楼送礼讨好自己。
带着几分自矜的得意打开信,里面是一张房契,罗白山温池旁的庄园一栋,占地五十亩。虽然罗白山温池的地不如京中值钱,但是化州这些年地价迅速窜高,特别是有好景致的地方地价高得吓人,程明道估计这处庄园至少也要万两银子。
看到程明道满面笑容地收下地契,田守楼起身告辞,程明道起身相送到檐下,让外面等候的程杨暗暗吃惊,多少大官来见老爷都不见老爷相送,这位六品的小官居然能让老爷送出门来,当真不可小视,下次来时记得要更热情几分。
马车不急不缓地从朱雀大道上驰过,“红彤彤的桃子黄灿灿的杏,咬上一口甜掉牙”,清脆的叫卖声传入耳中。出门时老妻交待,给孙儿买些水果,差点忘了。
跺了跺脚,马车靠边停下,掏出一两银票让车夫去买水果,田守楼靠在垫枕上想着心事。京中传言主公在化州威势过重,天子有意调走方刺史,自己去信后主公已暗生警觉,这次给程明道送礼大概是应对之策。程明道是天子近臣,有他帮着主公说话,主公在朝堂上会好过些。
一篮满满的水果放进车厢,车内弥漫着水果特有的甜香,田守楼随手拿起一枚红桃,咬上一口汁水四溢,香甜满口,擦了擦溅出来的桃汁,田守楼微笑地想着,跟着主公这日子越过越甜,无论主公走向何方,自己紧随其后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