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一直下到入夜都没停,反而有着越下越大的意思。
云风篁左右安排了纪暮紫给皇帝侍寝,便在掌灯时就叫人关了门窗,预备晚上好生思量一下如今的处境。
结果用过晚膳未久,院门就被叩响了,旋即陈竹匆匆来报,说是皇帝来了。
“陛下今晚不是该去纪嫔那儿么?”云风篁微微惊讶,起身相迎,才走到廊下,淳嘉已经迎面而至,他这会儿穿着淡青底绉纱暗纹的常服,县衙到底窄小,固然后头雁引正收着的伞十分宽大,飞扬的衣角却还是沾了些许雨水,在夜幕下洇出近乎血渍的色泽来。
匆匆一瞥,竟有种皇帝披着被飞溅了满身鲜血的衣袍,步步走近的触目惊心。
这让行礼到一半的云风篁不禁僵住。
再看时,年轻天子眉眼平和,伸手将她扶起,顺势牵了她一起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纪嫔身子不适,朕就不去打扰了,正好经过时看到你这院子里还有灯火,想着你兴许还没睡,就叫雁引叩门试试……怎么你不喜欢朕过来?”
云风篁还真不喜欢他这会儿来,但面上道:“怎么会?妾身只是意外罢了。”
又问纪暮紫怎么个不舒服法,“她可请太医看过了么?”
说话间两人正好跨过门槛进屋,念萱看到皇帝鬓发上沾了些水珠,忙从旁取了帕子上来交给云风篁。
云风篁接了帕子,等皇帝撩袍在上首坐了,这才上去给他擦拭。
皇帝端坐着任她照顾,嘴角微勾,露了个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然说道:“朕也不清楚,不过纪嫔入宫多年,想必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陛下说的是。”云风篁听了这话,给他擦拭水珠的手顿了顿,旋即转头嗔念萱,“虽然如今天热,可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雨,怎么还给陛下上这冷冰冰的饮子?快换了热茶来!”
念萱告了声罪,将才搁到桌子上的漉梨浆撤下,跟脚沏了热茶,皇帝接过呷了口,笑着道:“还是爱妃会心疼人。”
云风篁将擦完水珠的帕子扔给念萱,掩嘴笑道:“妾身进宫就是为了伺候陛下的,不心疼陛下,还心疼谁呢?”
两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将纪暮紫身体不适的事情扔在了脑后——只是云风篁心中不免感到一阵凉意,她倒不是觉得皇帝对这位入宫多年的纪嫔的态度过于无情无义,归根到底皇帝的态度一早非常明显,三宫六院只袁楝娘才是他想要的那个。
其他人都是登基之后各方硬塞给他的,他只是没能力反对才收下。
所以皇帝不在乎纪暮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如果是纪氏还如日中天那会儿,云风篁相信皇帝就算心里巴不得纪暮紫死了算了省的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烦,也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靠着家世上位就是有这样的弊端,一旦靠山倒台了,或者还没倒台可是不太行了,自己的地位也如风中之烛,倾塌只在转眼之间——皇帝明晃晃的不在乎纪暮紫,显然是也不将纪氏放在心上了。
这对于云风篁来说绝对是个坏消息。
但正如她在熙景熙乐面前表现从容的理由那样,皇帝已经毫不掩饰对纪暮紫的感观,却至今还在同她虚与委蛇……此举让云风篁很难不抱着微弱的希望。
就是自己对皇帝而言,还有用?
不然凭什么纪氏嫡女都被皇帝视若无物了,她这个靠着纪氏的皇后才在宫里骄行众人、搞风搞雨的婕妤,仍旧叫皇帝哄着捧着,俨然三千宠爱在一身?
问题是她对于皇帝来说的价值,到底在哪?
云风篁心下踟蹰,本打算晚上没人打扰的时候清清静静的分析下,如今皇帝来了,她于是借着撒娇撒痴的光景,缠着皇帝旁敲侧击。
但皇帝对她的讨好卖乖照单全收,要紧的话却丝毫不露。
末了被云风篁纠缠不过,索性安然而笑:“朕之前不是说过么?爱妃年少,纵然有些胡闹的举动,朕难道还能跟你计较?再说爱妃服侍朕素来用心,朕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岂能不念旧情?”
虚情假意的让人想相信都难,满满的都是搪塞。
云风篁心中愠怒,又不好发作,强忍着暴躁过了这晚上,次日一早,陪皇帝用罢早膳,就借口有事处理将人哄去了前堂。
结果正阴着脸盘算呢,守门的陈兢来报,说纪暮紫求见。
“娘娘,今晚能让妾身伺候陛下吗?”纪暮紫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真的不舒服,但开口却道,“就今晚,可以吗?”
云风篁闻言一怔,说道:“你身子瞧着还没好,若是过了病气给陛下,本宫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纪暮紫只道她故意为难,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些,用力攥拳,似乎是拿出所有的力气一样,低声道:“妾身从前痴长年岁不懂事,冒犯婕妤娘娘的地方,还求娘娘海涵,妾身……妾身此番之请,也是为了……为了……”
她与皇后虽然不同父,却都是纪氏嫡女,其父敏阳侯在族中地位并不比海西侯低什么,是真真正正金尊玉贵养大的望族掌珠。
入宫之后,固然位份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一向自视甚高,也是极心高气傲的性.子。
当初跟云风篁一起入宫的表妹薛笑歌未曾头一个侍寝,她都要刁难云风篁一把出气,可见何等掐尖要强。
这也不过几个月而已,却就要跟云风篁请求了,即使纪暮紫努力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来,却还是难掩凄楚与狼狈,若非死死掐着掌心,只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但云风篁见着,却没有她预料之中的快意,反倒露出诧异之色:“你在说的什么话?本宫何时不让你伺候陛下了?昨儿个晚上不就安排你侍寝的么?可你说你身子不适……”
“妾身几时身体不适了?!”纪暮紫闻言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但旋即意识到这话近乎质问,连忙补充,“娘娘,妾身昨儿个不曾等到陛下过去,天亮之后听说陛下昨晚歇在您这儿……妾身……”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是察觉到这话仿佛是明晃晃的指责云风篁将皇帝抢走了。
虽然她就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她不能得罪云风篁。
“本宫昨儿个掌灯的时候就叫人关了院门,结果都快睡了,陛下叫人撑着伞过来叩门,不信你问问这儿伺候的随便谁。”云风篁也没计较,叹口气道,“本宫当时就问陛下为何没歇在你那儿了……但陛下说你身子不适,怕打扰了你。这不,本宫刚刚送了陛下去前头,正打算着人过去你那儿问问要不要紧呢,结果你一来说的这话,本宫都要糊涂了!”
见纪暮紫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没了血色,甚至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忙叫人扶了她坐下说话,“你也先别急,兴许底下人作妖,陛下也是被骗了呢?”
就吩咐陈竹出去打听下,皇帝昨晚到底为什么没去纪暮紫那边。
纪暮紫见状却是苦笑,她又不是傻的:皇帝亲政之前也没人敢再这样的事情上戏弄他,遑论亲政之后?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哪怕才被贬为宫嫔,到底有着纪氏在,哪个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坑她?
这事儿肯定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他已经不需要遮掩,可以明明白白的摆出厌弃纪氏的态度了吗?
也难怪伯父海西侯会连夜赶来万年县,而且……
纪暮紫指尖都在哆嗦,虽然云风篁让她留下来等陈竹回禀,她却坐不下去了,强撑着起身告退——只是离开前,她犹豫着问云风篁:“娘娘,妾身如今这个样子,怕是陛下今晚也不会过去的。那今晚是谁侍寝?”
云风篁叹口气:“本宫等会儿若是能够见着陛下,会跟陛下提起你,看陛下去不去看你……如果陛下不方便的话,那么本宫会让伊奉衣服侍陛下。”
她又不是袁楝娘,对皇帝真心实意的,见不得这人临幸其他人。
对云风篁来说,位份、待遇还有权势这些才是重点,睡皇帝只不过是达成这些目的的途径之一罢了。
在皇帝还愿意跟她逢场作戏的情况下,她眼下比较希望皇帝多去伊杏恩那里——毕竟伊杏恩是能生孩子的不是吗?
纪暮紫离开之后隔了会儿陈竹才回来,擦着汗很是惶恐的样子:“娘娘,昨儿个陛下根本没去纪嫔的院子,是直接来咱们这儿的。”
云风篁道:“本宫猜也是这样……”
又叹口气问,“陛下落水的事儿怎么样了?今儿个可有什么说头?”
“陛下昨儿个傍晚的时候召见了海西侯还有兴宁伯,当时是雁引公公亲自守着门口,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奴婢实在打听不到内情。”陈竹低着头,说道,“只是听说这两位出门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海西侯尤其的仓皇……”
见云风篁沉吟不语,想了想又说,“奴婢还打听到,昨儿个晚上有人给纪嫔递了消息,似乎是海西侯那边的人。”
倒也难怪纪暮紫会放下高傲过来求自己安排她侍寝了。
云风篁心道,只是皇帝对纪暮紫分明无意,这会儿就算上赶着讨好,又哪里有用?
嗯,兴许是急病乱投医?
“……先这么着罢。”云风篁本来还想让熙景再去海西侯那儿一趟,探探口风的,但现在这情况,恐怕再跟海西侯联络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只得打消了这念头。
这天雨小了点,却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日,云风篁吃不准皇帝的心思,就没去前头嘘寒问暖,却是看着念萱她们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将辰光打发过去。
晚上陈竹的眼线过来告诉,皇帝直接去了伊杏恩那儿——云风篁为纪暮紫叹口气,也就安置了。
她以为今晚上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凭什么麻烦总要明早才爆发。
结果,正睡得香呢,却被陪夜的念萱流虹齐齐摇醒,不等云风篁睁开眼睛,俩宫女已经手忙脚乱的给她穿戴:“伊奉衣那边出事儿了,陛下如今正在发怒,催着您赶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