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跟帝京的宫城风格迥然。
因为是建造在山上的缘故,建筑依着山势走,亭台楼阁掩映在远近葱茏卉木之间,时闻鸟语花香、飞瀑鸣溪,别有一种幽居的意趣,比之宫城少了堂皇威严,却多了几分山间的活泼与生机。
云风篁的住处是在距离帝寝所居醒心堂不远的兰舟夜雨阁。
说是阁,其实更似水榭。三面环水,三层的楼阁做成了画舫的形状,宛如甲板的阳台高扬向池,仿佛正要破浪而去。这季节水面上极热闹,远远近近的红白菡萏开的恣意,风才过,就是一阵清香扑鼻透体,说不出的清爽宜人。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帝妃在外盘桓多日才归来,之前在万年县的一群人都抬着空着的帝辇到行宫了,熙乐念萱等云风篁的近侍这会儿都挤在门口候着。
见到主子,忙不迭的上来嘘寒问暖,殷勤伺候。
这让在小镇那边颇不被待见的云风篁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果然下人不能太蠢,要就念萱一个,看着吧,这家伙不立马哭哭啼啼的迎上来“娘娘好命苦”,她名字倒过来写!
如今有熙乐几个带着,总算不哭了,虽然还是一脸的心疼,总算不那么败兴不是?
进门之后让人打发了抬轿的宫人,接过茶碗,见是与这季节不合的热热的红枣茶,微微挑眉,对熙乐投了个赞许的目光,呷了口茶水,这才道,“是你们才来的时候就安排给本宫了么?”
“不是的。”熙乐跟念萱异口同声,“婢子们原本被关押着,半日前才被放出来。”
念萱忿然道:“而且连娘娘的箱笼都被扣住,方才他们说是都送了来,可婢子粗略看了下,好几个箱笼分明都动过,咱们自己贴的封条都给撕开了!”
高位妃子出行携带行李众多,为防中途被人上下其手,收拾的时候就会有专门的人数点之后看着上封条。到了地方也是要在管事大宫女的督促下才能开箱清点,这差使云风篁一向都是交给念萱负责的。
她此刻自然要禀告,“因着上头说娘娘已经在回行宫的路上,婢子们忙着收拾地方也还没仔细清点,但其中一口箱子,里头一串南海珍珠串,婢子记得清清楚楚,是统共一百单八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可刚大概数了下,只剩九十八颗了,连带串珠的丝线都被剪了一大截!”
“打抽丰到本宫头上了?”云风篁笑了笑,不在意的吩咐,“陈竹去将箱子随便砸掉几个,内中财物你们喜欢的分了去,不喜欢的扔旁边荷花池里去,待会儿本宫自会去跟陛下诉说委屈。”
陈竹连忙上来跪拜谢恩,又奉承道:“那起子东西简直油蒙心窍瞎了眼!也不看看娘娘何等福泽深厚,是他们有资格怠慢的?”
“这些都是小事。”云风篁懒洋洋道,“本宫好容易脱困,一路上都没缓口气呢。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一与本宫说来罢!”
熙乐等人也是急着让主子了解目前的情况,闻言忙说:“这几日发生了好些事情……”
淳嘉忽然出手,借助郑凤棾案打了朝野上下一个措手不及,进一步稳住了自己地位的同时又让纪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这事儿本身就会引起朝野震动。
偏这时候太皇太后病危,接到消息赶过去的年轻皇帝中途遇刺,坠崖失踪——原本国不可一日无君,寻常情况下皇帝失踪,那肯定是能瞒则瞒,一则防备朝堂动荡,二则担忧流落在外的皇帝会被趁虚而入痛下杀手。
但淳嘉跟邓澄斋在决定轻装简从赶回行宫看望太皇太后时就预料到了途中的不安全,结果还真在绕路的时候碰见刺客了!邓澄斋找了一晚上没找到人,那哪里还敢瞒?!
他不但不瞒了,还把事情传的满天四海,生怕天下人不晓得皇帝是为了太皇太后才抛下大批禁军赶路、又是明明白白被刺客逼下山崖的!
这么着,朝堂上立马就闹开了!
纪氏跟摄政王并列最有嫌疑的弑君者,掐的死去活来不说,太皇太后也是无论如何病不下去了,拿药当饭吃也要缓过一口气来主持大局。
而原本真的病倒在帝京的宫城里,以至于都没有随驾避暑的慈母皇太后,以及一向跟着慈母皇太后的圣母皇太后,接到消息后双双晕倒,醒过来了那是死活都不肯在宫里等消息,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绮山脚下找皇帝。
慈母皇太后甚至在太医以她凤体违和为理由劝阻时,铿然扔出:“哀家就算死在半路上,魂灵也要去寻了皇儿才能安心下黄泉!”
后宫素来是纪氏的姑侄三代当家,她们娘家正竭力洗脱弑君的罪名呢,这眼接骨上哪里敢对袁太后曲太后这俩养母生母用强?
没办法,不但不得不答应她们离开皇城亲自去找皇帝,太皇太后更是派了纪皇后去半路迎接,以尽儿妇责任。
毕竟人家当娘的都抱病参与找人了,做妻子的总不能还在行宫里好好儿的待着罢?
纵然太皇太后病着,留个纪太后服侍也就成了不是?
于是纪皇后冒着暑热赶到半路迎了两位太后,完了护送她们直奔行宫……没办法,曲太后也还罢了,袁太后本来就病着,还比较严重,否则以淳嘉对她的孝心哪可能将人扔在宫里不带到绮山?这么一番颠簸,等碰见纪皇后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
纪氏这会儿虽然不敢勉强这两位,却更不敢让她们有个三长两短。
不然淳嘉才失踪,其养母生母就有个好歹,那连太皇太后都撑不住场面了。
因此强行把人带到行宫来救治——为了让两位太后打消亲自去坐镇搜寻的念头,纪皇后这才带着人到小镇候着,以示用心。
“皇后娘娘走的时候安排淑妃娘娘留守行宫,代为照顾太皇太后、三位皇太后还有贵妃、悦婕妤这些人。”熙乐说到这里露出些许窃笑的神情,“然而淑妃娘娘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亲自将贵妃娘娘从高台上撞下去,当场就小产了!”
云风篁道:“那贵妃淑妃现在?”
“贵妃娘娘哭了两天两夜了,骠骑大将军也在行宫外跪了两天,太皇太后没办法,召了郑氏女眷入宫安慰贵妃娘娘。”熙乐说道,“又亲自出去见了骠骑大将军,才将人打发走。其他的,却还没顾得上……毕竟那会儿陛下还没回来,上上下下都心系陛下。”
云风篁心道贵妃选的这时机可真好,毕竟皇帝生死未卜,她肚子里的子嗣正是比平常还要紧的时候。这会儿突兀小产,前朝后宫谁能不头皮一麻,联想众多?
她呷了口茶水,道:“那淑妃呢?”
“被皇城司关了起来,据说出事当天太皇太后让赏了廷杖,如今还关着呢。”熙乐道,“翼国公一家子也是在行宫外跪了两天请罪来着,太皇太后却没理会他们,只说一切等陛下回来了再说。”
“是么?”云风篁笑了笑,道,“早知道刚才回来时在门口撩起帘子瞧一眼了。”
熙乐抿嘴笑:“那也看不到。得知陛下回来,太皇太后就让人去外头撵他们走了,说陛下遇刺的事情还没弄清楚,闲杂人等都不许在行宫外停留!”
云风篁这会儿也没多少心思笑话云氏,跟脚就问袁楝娘:“方才本宫瞧她挺精神的?”
“……许是这些日子一直陪在慈母皇太后身边,得慈母皇太后开导?”熙乐张了张嘴,委婉表示,不是后妃们不争气,而是袁太后为了皇帝失踪的事情亲自来了行宫,她来了,袁楝娘理所当然投靠到这姑姑兼婆婆的羽翼之下。
这要是以前,纪皇后郑贵妃云淑妃瑶宁夫人这些人也未必惧了这姑侄俩。
但偏赶着皇帝失踪之后上上下下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时候,纪氏为证清白根本不敢让袁太后这种跟皇帝关系密切的人有什么闪失——那么连带对守在袁太后跟前的袁楝娘也不敢怎么样,甚至还要反过来保护她了!
毕竟……
万一本来就病恹恹的袁太后,在尚未确定皇帝安危之际又赶着听到侄女儿母子的噩耗,来个一病不起怎么办?
倒也难怪这许久袁楝娘不但平安无事,甚至养的气色更好了……
合着自己跟皇帝在崖下几经生死的,竟是间接保了这贱婢一命?!
云风篁沉着脸,差点没吐血,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道:“罢了,太医在外头么?叫他进来。”
没办法,事已至此,再怎么痛骂诅咒都无济于事,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另寻他法了。
因此首先得将身体养好,免得将来有心无力,想斗都没那精神头斗,那可就太可怕了。
被皇帝打发过来的太医就是帝辇上给她诊断过的那位,云风篁之前只是闹脾气,压根没正眼看他,此刻倒是有兴趣问了几句。
太医自称姓隗名士笃,神宗皇帝时候就入的太医院,伺候过孝宗皇帝,孝宗驾崩后,一向是给太皇太后请脉的。这回太皇太后心疼皇帝,才派他随皇后一起去小镇上等,而若非皇帝之命,他也不可能来个婕妤跟前听命——这话隗士笃当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就是,开完药方就该放他走了。
云风篁见状微哂,这太医既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她还未必放心呢,人家不想多待,难不成还强留不成?
然而隗士笃还没告退,兰舟夜雨阁就跟脚来了五批人。
分别代表太皇太后、纪太后、袁太后以及曲太后还有纪皇后,前来赏赐云风篁的救驾有功。
纪皇后派过来的人最多,因为还绑了五六个神色仓皇的宫人,说查出他们偷窃绚晴宫细软,特意送来交给云风篁处置。
“告诉他们本宫刚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云风篁除了在太皇太后派过来的人面前装了下柔弱,得到对方“娘娘赶紧歇着罢,太皇太后特特叮嘱奴婢转告您好生休养”的建议,立马从善如流的回内室躲懒。
让熙乐跟念萱在外头应付。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只那几个被绑着的留下来,熙乐入内请示:“娘娘,这些人该怎么办?”
“都杖毙罢。”云风篁托着下巴,懒洋洋说,“反正六宫都知道,本宫可不是淑妃那等温柔贤惠好糊弄的主儿,犯不着忍着气装宽容大度……还有,虽然人送过来了,本宫的东西可不能少!你等会儿让流虹去皇后那边,把本宫这意思传到了,本宫出身不如皇后娘娘,可没法对本宫那万贯家产的丢失无动于衷!”
皇后除非疯了不可能给她补上万贯家产的,但怎么也要出点血不是?
她正觉得才进宫时聚敛的细软过于陈旧想换新的呢!
熙乐抿嘴笑:“是!”
结果几个宫人正被堵了嘴打着,这会儿淳嘉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