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往地下服侍淑妃?
却不愿意留在人世,服侍朕?
淳嘉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妃子,下意识的想这么问。
索性及时忍住了,沉默的打量着她。
云风篁容貌身段俱出众,在偌大宫闱里,也只比伊杏恩逊色一筹。
只是她自幼被当嫡子教养,虽然博而不精,却胜在涉猎极广,顾盼举止自然而然有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不同于纪皇后累世公卿权倾朝野望族出身的高贵;也区别于贵妃权宦之后自傲也自卑之下格外看重规矩的庄重;亦不是贞熙淑妃生前源自历代父辈忠诚的贞静温驯……云风篁于美貌之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灵动活泛。
明明也是学着规矩长大的,却因着种种缘故,她身上看不到太多窠臼的痕迹。
介于名门望族繁文缛节约束出来的闺秀,与乡野之中毫无规矩里天然生长的野蛮之间,拿捏着一个微妙的分寸。
能仪态万方,也能独自当垆。
这一点,却是寒门出身的伊杏恩所不能及的。
此刻跪伏于地,却也没多少落魄瑟缩,从皇帝的角度望去,她青丝如云,发间金钗珠花累累,贵气而不庸俗,海棠红底缠枝莲梅纹宽袖短襦至腰间收束,巴掌宽的阔玉镂刻金玉满堂镶金嵌宝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底下一条墨绿间松绿的间色裙,掐了金牙,杂了金丝,哪怕在室内,铺陈于地,也是熠熠明亮,不时折射着烛火光彩。
……这哪里像是在面临生死存亡关头的请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接受什么封赏。
淳嘉就想起来她以往装可怜,那是瞧着真可怜,尤其是前些日子,都有点忘记为了什么事情了,他走进绚晴宫,看到她独自坐在石阶上,遣退左右不许靠近,头顶一株桂花树,桂花落了她满头满衣。
背景是西风瑟瑟,夕阳残照,少年美貌的妃子托着腮,那么不顾仪态的坐在生满青苔的石阶上,静静的眺望着远方。
那一幕至今回想,都是说不出来的凄婉动人。
哪怕心里有着怀疑,过后有着恍悟,再来一次,淳嘉觉得,自己还是愿意中计。
怎么那时候装的炉火纯青,这时候反而不肯装了呢?
也不止这时候,上一回,嗯,为了什么事?又忘记了。
毕竟这真妃胡搅蛮缠,耍小性.子使心眼儿的次数太多,他那么忙,哪里记得清楚?
总之,云风篁总是这样,平素的时候,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正经到了需要他的时候,她反而就是莽。
命在这儿,爱拿走就拿走。
既不说那些动人的软和话,也不哭哭啼啼的哀求……
淳嘉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云风篁不信任他。
就好像他也习惯了怀疑这妃子一样。
外头都说他是多么的宠爱她,而她也是很会邀宠献媚,帝妃之间恩爱和谐,宛如神仙眷属,简直羡慕死了众多痴男怨女——这话多耳熟?
就在年初的时候,外头也是这么讲的。
只不过讲的是皇帝跟袁楝娘。
那会儿,世人都还不知道云风篁。
而云风篁不是袁楝娘,她清醒而机敏,现成看着袁楝娘从得意到衰微,甚至本身就是踩着袁楝娘出头的,她能不汲取教训?
她不信任他是应该的。
在外人看来,袁楝娘好歹跟他青梅竹马,更是为了他千里迢迢来帝京,入宫为妃,又受尽了皇后等人多年折辱。他终于亲政了,不说立刻改立其为中宫,却反而将人变相软禁起来,甚至不愿意再照面……
这般狠心绝情,后来人防着他怀疑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还傻乎乎的不管不顾的爱慕他信任他,其他男人会怎么想淳嘉不知道,反正在他自己,他觉得这种女子未免太过愚蠢天真,还是远着点的好,否则迟早成为拖累。
袁楝娘,可不就是天真到现在,没一点儿长进,才会被他厌弃?
想到袁楝娘,不免下意识的想起来少年时候的那些事情,淳嘉眼神恍惚了下,目光再次落到仍旧跪在面前的云风篁身上。
平素的事情,这妃子撑得住,所以反而能够放得开,同他各种纠缠。反正被拒绝了她也有后手,没什么可顾忌的。
但真正遇见事情了,她反而不肯开那个口了。
主要是疑心他不会帮她,强行开口,不过是白费力气,还堕了气势。
……也不知道谢氏怎么教女儿的,明明门楣不高,哪里来的傲气,在他这天子跟前,也要昂首挺胸的,生怕被他比下去一样?
淳嘉又想起来谢猛,这个他专门照面的小女孩子,生得的确似极了云风篁。
许是被云风篁那般含悲带诉的提过,淳嘉看到谢猛时,竟也下意识的设想了下,如果他跟云风篁有个女儿,会长成什么样?
反正不会是谢猛那样——总不能他跟云风篁的孩子,一点都不像他?
所以一准儿会比谢猛更漂亮可爱罢?
他看得出来谢猛颇为任性,现在还不到蛮横刁钻的地步,继续放任下去,恐怕就没有现在这么讨喜了。
当然这些都是谢氏的事情,他还没闲得插手臣下的家教……
淳嘉意识到自己走神太远了,下意识的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凝神,低声道:“你且起来说话。”
云风篁依言起身,却在站直时踉跄了下。
淳嘉下意识的扶了她一把,看着她低声道谢后还座,心里却立马想着:“真妃这是故作娇弱呢,还是当真没站稳?”
旋即就自嘲的笑了笑,看罢,真妃很有理由不信任他,他也很有理由不信任真妃。
不,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了互相怀疑,互相算计,还有,互相利用。
这种情况下,真的没必要玩什么坦诚相对。
既不符合他们的相处习惯,也不符合他们的相处氛围。
最关键的是……
这么做,图什么呢?
不用问也知道,戚九麓离开帝京才几个月,想当初他们可是隔了三年未见的,尚且一见如故,彼此不能忘怀,这么点时间,哪怕云风篁真心实意想跟他好好过了,难不成就能对戚九麓忘记的一干二净?
这不现实。
所以他清了场,到底要拉着云风篁说什么?
是听她昧着良心数落戚九麓处处不如他,诉说两人都不相信的对皇帝的情深义重,还是听她跟江氏前来前那样,傻乎乎的直截了当的坦白,她至今忘不掉戚九麓,她跟戚九麓那些不得不说的往事?
淳嘉在心里自嘲这事儿做的糊涂了。
以他的为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他应该自己拿定注意,要不要在这时候就责罚云风篁?
要责罚,那么就做好准备,不给云风篁任何反驳跟反抗的机会,乍发雷霆,一气呵成,如此不但干脆利索,也能震慑住这不安分的妃子,让她以后行事说话都有着顾忌,乖点儿;不责罚,那就直接处置了郑贵妃等人,将事情整个瞒住,免得云风篁知道后,芥蒂更深。
而不是现在这样,人都在跟前说过一回话了,他心里却还是迟疑不定,吃不准该怎么办?
如此首鼠两端,只怕一个也不落好。
“陛下?”按着吩咐起了身,落了座,云风篁屏息凝神,半晌,却没等到淳嘉的开口,不免有些疑惑。
她想皇帝难道是在等自己先开口?
可她不知道说什么啊?
试探性的问了句,淳嘉却又沉吟了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缓缓道:“朕想问你一句话,你不可如平常那样,拿些虚言虚语来欺哄朕,可做得到?”
看来今日是生是死,就看这一遭了!
云风篁精神一振,赶紧正襟危坐,点头:“妾身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朕亲政迄今不过半年有余,摄政王、纪氏、郑氏、崔氏皆庙堂巨擘,根深蒂固。”淳嘉看着她,面色沉凝,眼神深邃,“如今虽则步步后退,未尝不是在以退为进……设若有朝一日,朕不敌他们,身败名裂,到时候,爱妃会如何?”
……还好还好。
云风篁松口气,她还以为淳嘉会问:若有朝一日,朕与戚九麓皆身中奇毒,解毒丸只一颗,在爱妃手中,爱妃是救谁?为什么?
呃,也是,淳嘉好歹堂堂天子,再怎么吃醋,再怎么觉得尊严受到挑衅,总不可能自贬身份的将自己同个边陲乡绅子弟比较。更遑论让个妃子一言决生死,哪怕是比喻。
定了定神,云风篁思索一番,小声道:“敢问陛下,若真到了那般时候……陛下膝下可有子嗣?”
淳嘉有点明白她的回答了,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怒,淡淡道:“若有子嗣如何?若无子嗣如何?”
云风篁正色道:“若有子嗣,请陛下恕妾身不能随陛下而去,却愿意尝试辅佐幼主,忍辱负重,以为陛下报仇雪恨!”
“……”淳嘉在心里叹口气,也没讥讽她,覆巢之下无完卵,朕都撑不住,你们孤儿寡母,还想什么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不是笑话么!
只道,“若无子嗣呢?”
他想,这妃子这回应该说,那就随自己而去了吧?
结果他这段时间公认最宠爱的真妃语气真诚的说道:“那当然是设法为陛下过继子嗣,以承宗祧,然后忍辱负重,以为陛下报仇雪恨!”
淳嘉:“……………………………………………………”
总而言之,他的真妃是不可能陪他一起死的,对吧?
哪怕是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