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场诸人,当真到了皇帝这种处境,也不是每个人都孝顺的为了长辈什么都不顾的……
但当着天子的面,谁敢这么讲?
欧阳燕然就说了:“陛下,牵挂亲长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慈母皇太后知晓此刻之事,必然也是要劝陛下以大局为重的!”
“是啊,母后她肯定会这么说的。”淳嘉淡淡说道,“但这是母后体贴朕……母后都这样体贴朕了,朕却明知道她此番情况凶险,还在宫中安坐,朕于心何忍?!”
他没给其他人继续劝的机会,紧接着道,“还是说,你们眼里的明君,就该无情无义?!”
这话众人都不敢答,毕竟……这会儿嘴快一时爽,往后说不得就要被皇帝算账。
而且还是那种没处喊冤的。
谁叫你认可了明君就该无情无义呢?
“朕出身扶阳王一脉,因着慈母皇太后膝下无所出,自落地起,就为慈母皇太后所抚养……”淳嘉移开视线,没看众人,而是望向了殿外苍茫的夜色,缓声说道,“在朕束发之前,一直以为,慈母皇太后,便是朕之生身之母!后来……尽管知道不是了,可心中最亲近的,终归还是慈母皇太后!那是手把手教养朕长大的人,是……是朕幼时唯一的依靠,也是……是朕听到‘母后’时,下意识会想到的人……当初她离开帝京,回去扶阳郡,朕想着,朕这辈子欠她的,可能都难以偿还了。但谁叫朕是她养大的孩子呢?做父母的被孩子亏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
“她又从扶阳郡去行宫。”
“朕很茫然!”
“但朕想着,算了,破罐子破摔……就当朕,再欠了她一次罢!”
“反正朕还在壮年,慈母皇太后,也没有太老……往后……总会有那么一天……能够把话说开的!”
听到这儿,众人心头都是剧震。
果然,按照淳嘉的想法,抽签要走的人,怎么也该是曲太后。
最终却成了袁太后……
这……
哪怕城府如欧阳燕然,都忍不住朝翼国公看去,这事儿是云氏子主持的,云氏子弟,竟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翼国公也很茫然,他毕竟不是云溪客的亲爹。
云溪客子嗣上的苦楚,他也是同情的,但也就是同情……毕竟不是亲儿子,就没有那么心急火燎的心疼。
在翼国公看来,明惠的确不靠谱,然而毕竟云溪客也年轻,两个人吵吵嚷嚷闹闹腾腾的,大长公主殿下总会有疲惫跟认命的时候。
到那会儿,少不得生儿育女。
这日子,不就可以过下去了吗?
所以云钊根本不知道云溪客当时那趟差使做的手脚,此刻顿了顿,才沉声说道:“陛下,臣回去之后,一定……”
“不必责问云溪客。”然而淳嘉寒声打断,冷冷道,“慈母皇太后的为人……朕心里清楚!就算说好了以抽签结果定,倘若结果她不满意的话,有的是办法转圜!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动了身……”
天子嗓音里终于带出几分哽咽,“她为的是不让朕为难!!!”
“难不成,你们以为,区区云溪客,能够让堂堂皇太后妥协?!”
众人都是沉默。
的确,别说云溪客了,当初这事儿之所以叫朝廷为难,重点在哪里?
两位皇太后谁都不肯让步!
当初她们还在宫里的时候,淳嘉亲自到场调解,十之八-九都无果,何况云溪客一个后辈驸马?
“这辈子,慈母皇太后为朕退让妥协的太多太多了。”皇帝有些疲乏的叹口气,“朕以往,总是带着几分愧疚领受。毕竟,自小,慈母皇太后就常常说,当娘的,为儿子付出,天经地义!她说的多了,朕也就不知不觉听进去了。回忆起来,朕迄今……为慈母皇太后做过的事情,又有多少呢?”
“从前朕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
“今日,方知道,也许朕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
“可慈母皇太后!!!”
“她还能有时间、还能有机会吗?!”
淳嘉眼眶泛红,目光炯炯,环顾左右,声音不高,却宛如字字千钧,“你们说,朕,该不该亲自走这一趟?!”
“……陛下。”翼国公默然片刻,最先起身,沉声道,“臣请为陛下护卫,即刻护送陛下起程!”
欧阳燕然在心里叹口气,随后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虽然如此,两个人的想法却是不一样的。
翼国公是被淳嘉打动了,但……
欧阳燕然,却是觉得,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今日谁拦着皇帝……慈母皇太后要是这一次跟从前一样有惊无险也就算了,要是不好了,那,这个人,只怕要被皇帝恨到骨子里去!
这可是拦着皇帝没跟袁太后见上最后一面的罪名啊!
就算这位太后从前跟皇帝之间也不是没有些芥蒂,但人死账消,谁争得过死人?
谁承担得起这样的罪行?
反正他不行。
“陛下……”顾箴心头焦急,然而两位重臣都没能说服皇帝,甚至反过来被说服,其他几个臣子更是压根不敢开口,她就算生怕淳嘉仓促出行会中陷阱之类……又怎么敢继续提议让皇帝别走?
她正纠结着,旁边云风篁这时候倒是开口了,眼眶微红,声带哽咽:“妾身祝陛下来去平安、一路顺遂!妾身与皇嗣们,也会自今日起,茹素祈福,祈愿慈母皇太后康健无事,许陛下往后朝夕探问、母子缘分绵长!”
皇后:“……………………!!!!”
好气啊!
这番话本宫怎么就没想出来?!
她正懊恼着,就见淳嘉目光软了软,低声道:“贵妃有心了。”
皇后:“……”
呸!
这就是个见缝插针的小人!!!
啊啊啊本宫好气啊,本宫真的这么差吗?
本宫才不相信这是贵妃的真心话,她肯定巴不得慈母皇太后早点死!
没准这个毒就是贵妃让人下的!!!
皇后心里苦,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淳嘉说完这句话之后,顺势召了贵妃入内伺候更衣。
毕竟,皇帝如今还穿着除夕宫宴上的冕旒。
风雪之夜出行赶路,却是不妥。
事情到这儿,顾箴已经郁闷的不行了,然而对于云风篁来说,惊喜却还没结束。
她陪着皇帝到寝殿,正手脚利索的服侍他穿戴,忽被皇帝握住手,低声道:“往后好好教导你跟前的皇子们罢。”
“……?”云风篁一怔,下意识的回忆自己最近做的犯忌讳的事情难道叫皇帝察觉了?!
那具体是哪一件???
结果就听淳嘉继续说道:“朕刚刚想明白了,就算贵为天子,今日不知明日……又怎么可能事事都随朕的心意而流转?当年开国的太祖不英明么?却也没料到神宗之变;神宗以庶出不得宠的皇子扶摇直上,手腕岂能不足?却也未能想到孝宗先帝的绝嗣……朕之前总觉得,朕这个帝位来的凑巧,却并不容易。朕付出了这么多,决计不能给后人开一个坏头,免得坏了公襄氏的福祚。然而刚刚听说袁母后……朕忽然就醒悟过来了。”
“活着的时候,事事处处无不如意,也无法保证,自己去后,一切都还能够按照心意而来。”
“那为何还要在活着的时候,叫你我都痛苦?”
云风篁紧紧攥着他的衣带,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只觉得胸口跳的极快,几乎要冲破胸膛!
淳嘉俯首凝视着她,缓声说道:“朕知道你想要的,从前朕一直不许,是因为朕将公襄氏的大局,放在了比什么都重要的地方……朕不是主支子嗣,能够继嗣,既是纪氏居心不良,也是袁母后苦心谋划,更是……因缘巧合。”
“所以朕觉得,朕不能辜负了这份意外得来的福泽。”
“朕不能辜负了公襄氏主支的列祖列宗!”
“可现在……”
他自嘲的笑了笑,自己从云风篁手里抽走衣带,快速的系起,淡声道,“你好好栽培孩子们,朕往后,不问嫡庶,只立贤德。”
“……………………”这话说出来之后,直到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将衣袍穿好了,贵妃都没作声。
这让淳嘉有点儿奇怪。
他跟贵妃虽然没有特别明确的挑明,但彼此心里都有数。
云风篁想问鼎庆慈宫,最大的阻力不是皇后,不是其他任何妃嫔或者皇子,而是淳嘉……
如今他终于松口,贵妃怎么会毫无反应?
难不成,是怀疑朕骗她?
皇帝才这么想着,不想后背却被人靠住。
跟着云风篁伸臂搂住他腰,用力收紧。
她虽然略通骑射,在女子里算是武力尚可的,究竟跟淳嘉这种真正的文武双全区别极大。
哪怕云风篁不遗余力的抱紧了,对淳嘉来说,仍旧不算什么。
但他却能够感觉到,此刻贵妃心中奔涌的情愫。
宛如无数惊涛骇浪,流转澎湃。
淳嘉怔了怔,嘴角微勾,低声道:“天子也是人,人总是如此,不到摧心裂肝的地步,总是执迷不悟的。朕不知道,此时此刻亲自前往,还能不能跪在母后跟前,让她亲自听着朕的忏悔与感激……但……至少你跟孩子们,朕想着,以后……不必再出现,让朕后悔莫及的情形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却没再逗留,只轻轻拉开云风篁的手臂,道,“朕去了,宫里你看着点,皇后是真的不中用……有什么事情你且弹压住,等朕回来。”
云风篁站在殿内,看着壮年帝王玄色金线的大氅迅速没入风雪,从未关的殿门里呼啸着扑入。
北风刺骨,轻软的宫装不堪一击,她心中却似春花怒放,烈火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