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从高处坠落, 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如意街。
现在想想,明明具备搬出去的经济条件,为什么一直留在如意街?
大概潜意识里, 她想为自己找个锚点,如意街的人、如意街的景,刻在骨子里,免她迷失。
如意街于她而言, 不是耻辱, 而是标记来处的路标。
一直以来,她都搞错了, 把如意街当作丑陋的伤疤羞于示人。
殊不知,真正丑陋的人是自己。
谭佳人抱着纸箱失声痛哭, 临街店铺的老板伸出头来,劝她,“嗨, 失业有啥大不了的, 重新再找就是了。”
路人七嘴八舌,纷纷给她建议:
“对呀,大不了出来摆个摊儿,咱如意街还是能养活人的。”
“别光哭啊, 如果是不当解雇,找劳动仲裁替你说理。”
“别忘记申请失业保险,多少能撑一阵子。”
谭佳人谢过对她关怀备至的父老乡亲,抽噎着回家,感觉丢脸至极,大抵能体会到项羽兵败不肯过江东的心境。
上班时间回家,谭敬和谭勤对视一眼,视线不约而同投向她抱的纸箱子,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台历、工作计划表、盆栽、咖啡杯、捶背器、拖鞋……
“你们办公室装修,还是要换到别的地方去?”
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不然怎么跟搬家一样。
谭佳人有气无力,“哦,我辞职了”,说完也不解释,径直上阁楼了。
谭勤怀疑,“辞职?我怎么感觉不对呢,早晨出门还生龙活虎呢,这个点回家垂头丧气,该不会被辞退了吧?”
谭义上二楼找大哥要膏药,附议道:“八成遭解雇了,你们不觉得佳人的表现跟我当初被裁很类似吗?”
谭敬问:“你也看见二丫头了?”
谭义说:“她刚进门,我从窗户就看见了,塌着肩膀,垂着脑袋,步伐沉重……唉,经济不景气,买卖说黄就黄,小作坊不靠谱,还是找个大企业好乘凉。”
谭敬闻言,心里有了谱儿,嘱咐弟弟妹妹,“工作没了她一准儿闹心,最近几天,咱们谁也别提这桩事,免得孩子难受。”
“知道”,谭义嘴上应着,问膏药在哪儿。
谭敬看到他肩膀青一块,紫一块,转身拿来膏药,“你身上这是怎么弄的?”
谭义接过膏药,打个哈哈,“喝酒撞墙上了。”
谭勤忍不住翻个白眼,“少喝点吧,别岁数不大就中风了。”
谭义悻悻然,“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拿着膏药嘟嘟囔囔下楼了。
谭敬看着面粉唉声叹气,谭勤开解他,“工作丢就丢了,老二就是不上班,咱们也养得起她。”
谭敬额间挤出一道川字纹,“老二从小就争强好胜,我不是担心她想不开么。”
谭勤不以为然,“现在的工作哪个是铁饭碗啊,年轻人都是跳来跳去的,再找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事已至此,谭敬也只得看开,“说的是啊,老二平时太忙了,正好歇歇。”
谭勤俯身切面说:“她已经幸运很多了,要是外地人碰到这种事,手停口停,房租都成问题,有的房东心慈,多宽限几天,有的房东逼命一样,直接动手收拾东西丢出去,看你走不走。”
谭敬听妹妹的话,心情好多了。
谭佳人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无念无想。
最近两天大起大落,情绪跌宕起伏,刚才又大哭一场,浑身无力。
明天的事明天再考虑吧,今天她要做一条毫无感情的咸鱼。
转眼又到了周末,程家人开车到栖云国际高尔夫俱乐部打球,除了贺九皋之外,还多了一个郁银,小姑娘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程家人了,接到程泽远的邀请,欢呼雀跃,但面子上要装矜持,程景欢暗笑她花痴,同时心里也痒痒的,琢磨挑个时候,把胡凯源正式介绍给爸妈,以后打球也算上他。
白云朵朵,绿草如茵,空气清新如洗。
程景欢和冯玉萍八卦最近两天圈内的腥风血雨。
“小谭盗图东窗事发,遭遇真蛮惨的”,冯玉萍不觉得盗图是多大的事,讲道理,她出国玩,没拍到好看的照片,也会搜搜别人拍的不带水印的图发朋友圈。
程景欢撇撇嘴,“有什么惨的,盗别人的图当成自己的,一经发现,可不就是群嘲的待遇,难道还要夸她做的好吗?”
郁银插话,“我觉得谭小姐罪不致死,但前两天网上的舆论好像她罪大恶极似的,我姐也说了,常有人搬她的图,她都不在意的。”
程景欢反驳,“你姐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啊,谭佳人做的最奇葩的事是假装名媛,没准儿她那些名牌衣服和包包跟车一样都是租来充门面的,你知道什么叫拼团名媛吗,说的就是谭佳人这种虚荣心作祟的女人,装出精致的生活,企图钓有钱的二傻子。”
冯玉萍坚持己见,“coco沈给我换了新的生活方式管理人,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谭佳人会来事,让人舒心。”
贺九皋挥杆击球,望着白色的小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程兰站在一边听嫂子和侄女的对话,问儿子,“传闻跟佳琅美术馆有关,闹的沸沸扬扬,你知道吗?”
贺九皋说:“佳琅美术馆应承担100%的责任,其中80%的错在我。”
程兰惊讶,“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贺九皋说:“我轻易答应顾笑替他喜欢的姑娘找工作,谁知那个姑娘利用美术馆举办的开幕酒会挟私报复谭佳人和coco沈,搞砸酒会,顺便也抹黑了谭佳人和coco沈的声誉。”
程兰说:“难怪那天沈南星火急火燎地特地打电话来道歉,原来是紧急公关”,她想了想问,“这么说来,谭小姐完全无辜喽?”
“那倒不是”,贺九皋对待谭佳人掉马的事,看法理智,“长久以来她过着虚假的生活,骗别人,也骗自己,十分可悲。”
程兰沉默片刻说:“我听秘书室的小姑娘们说她的豪宅和豪车都是假的,那她到底住哪里?”
贺九皋说:“如意街。”
“如意街?”程兰愣了愣,“这个地方令她羞耻吗,为什么要隐瞒?”
贺九皋看着走来的程家父子,淡淡道:“和周边的高楼大厦比,住在破旧的如意街的确不会让人觉得光荣。”
程显荣接话,“没错,只要如意街改造升级,生活环境改善,谭小姐想必不会再对外瞒着自己的出身,别人只会羡慕她。”
程泽远瞟了一眼表弟,笑着说:“黄金资本的动作慢了,拿下如意街项目,我们金种子的赢面更大。”
贺九皋挑眉,“公平竞争。”
程泽远只当表弟嘴硬,不以为然地笑笑。
程兰不想亲人们闹的关系僵硬,提议一起喝茶。
贺九皋说他有约了,先走一步。
程兰忍不住问:“你约了谁?”
“王峥嵘。”
贺九皋说完,欠身致歉,掉头走开。
程显荣笑呵呵道:“九皋和王峥嵘是不是有情况啊,他俩总往一块凑。”
程兰凝视儿子的背影,慨叹,“谁知道呢,随缘吧。”
王峥嵘把不期而至的贺九皋让进办公室,笑着说:“又在躲你舅舅那家人?”
贺九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跟他们在一起纯粹浪费时间,可以请杯咖啡吗,我急需提神。”
王峥嵘亲手冲了杯猫屎咖啡,“我新买的,很贵。”
贺九皋尝了口,点头,“是真的,口感纯正。”
王峥嵘打趣,“你们黑池资本要加强信息保护啊,差一点上娱乐头条。”
贺九皋抬头看她一眼,“你也知道?”
“前两天传的那么热闹,有手机的都知道。”
贺九皋耸耸肩,“已经摆平了,所有会波及到黑池资本的消息和谣言全部在网上销声匿迹,我们家族办公室还是适合做潜水的鲸鱼,保持低调。”
王峥嵘对聊八卦更有兴趣,“因为这件事,我才知道郁金开过社交账号,闲着没事去网上逛了一圈,别说那位t想盗图了,我都想啊,因为郁金过着很多人梦想中的生活,父母相爱,姊妹相亲,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如果遇到郁金的父母,我应该也会像她一样幸福。”
话语间流露出羡慕,她兀自笑笑,话锋一转,“按说优乳集团带头人家庭结构简单,短期内也不会夫妻反目,闹分家,影响股价,很稳定的情况下,联合收购的法国sa健康食品公司为何独立出来,而非整合进优乳集团,貌似跟你当初设想的不一样。”
贺九皋放下咖啡杯,“优乳集团握了一把好牌不假,但通过和他们合作,多少能看出他们内部存在的一些问题,主营奶制品、奶粉业务有下滑迹象,至于是短期波动还是长期的趋势,仍需观察,谨慎起见,联合收购的公司独立运营比较稳妥。”
王峥嵘心有戚戚焉,“郁金似乎更喜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人也很有浪漫主义色彩,不知道管理公司的能力如何,毕竟家业担在肩上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贺九皋站起来,“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在不久的未来扛起新源天然气的担子。”
王峥嵘心中一喜,“王平川和程泽远咬钩了?”
贺九皋点头,“对。”
王峥嵘说:“如意街注定砸在他们手上,住在那里的t和居民还会凭拆迁改变命运吗?”稍顿,她笑了下,“不知为何,t的故事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悲剧,因为她和书中的主人公都在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浮华终究是过眼云烟,一场空罢了。”
贺九皋没正面回答,“我找到答案,会告诉你。”
程兰跟儿子一道去他位于铂金大厦的住处,检查冰箱,看需要阿姨补充什么食物。
冰箱的饮料码放的整整齐齐,放在保鲜盒的小菜和炖肉都空了,洗得干干净净。
看来儿子有在好好吃饭,她很欣慰。
“你平时自己煮饭吗?”程兰走到中岛,查看厨房有没有用过的痕迹。
“偶尔。”
贺九皋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抄在裤袋,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母亲聊天。
忽然谭家龙须面进入程兰的视线,她走近橱柜,看着大理石台面上一箱面,喃喃自语,“包装变了,以前都是零卖的。”
贺九皋问:“你认识这个牌子的面?”
程兰笑,“我也住过如意街,吃过谭家龙须面,这面你从哪儿买的?”
贺九皋默了默,没说实话,“有人从如意街买的,送了我一箱。”
程兰神情恍惚道:“谭家面铺还在如意街,没搬走啊……那,老板换人了吗?”
贺九皋想起谭佳人,“好像没换,那家面铺老板的女儿就是谭佳人”,顿了顿,他补充,“网上扒出来的。”
程兰愕然,“你是说,谭佳人和谭家龙须面……”
看来记忆深处的那个人结婚了,稍后又笑,肯定会结婚啊,还会找个好女人,生儿育女,过简单快乐的日子。
她最终没按下好奇,打听,“谭佳人的母亲一起在经营面铺吗?”
贺九皋摇头,“不清楚。”
程兰带着重重心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