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笙心神微动,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一些,“书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题材,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顾参军说传神写照,尽在阿堵。圣上或许不擅长为人点睛,只擅长衣带工笔之妙。要是真的有什么,哪会教人瞧见?”
“我只是说这一句,阿笙说这么多理论做什么?”
少年不知愁,温舟瑶起初被外面的事弄得夜里睡不着,现在有这么一个姑娘伴着她西窗夜话,她竟有心拿着圣上的秘作逗引人的好奇心,“你不是不许我说了么?”
苏笙拿了银剪去挑灯烛的芯子,“那就不要说,瞧你还有心情笑,哪是需要人陪的?”
美人薄嗔,温舟瑶知道她面皮薄,便不再拿苏笙自己的话去回敬她:“内侍监也说是陛下政余之作,可表叔的画未免也太放得开了一些,人躺在湖石之上,花瓣落了一身,披帛全都坠到地上去了。”
苏笙剪烛的手一顿:“这叫做艳而不淫,琵琶半掩。不过是作画的一种意境罢了,像是这样的画,琅华轩里画师练手作废了的也该有百八十张。”
同一个不热衷于谈说八卦的女子讲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温舟瑶百无聊赖,看着灯影里她窈窕的腰身,竟像是从画中拓下来的一般,她眨了眨眼,“阿笙……”
苏笙侧过头来,“又怎么了?”
温舟瑶若有所思,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今夜你同我一道在这里睡吧。”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笙躺在温舟瑶的身侧,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美人图……其实若是没有脸,天底下所有的美人在画师笔下大抵都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只看画师的水平高低,和那美人原型本身却无甚关系。
这仕女的原型就在温舟瑶身边侧卧,苏笙也不晓得她有没有猜出来,宫闱的隐秘之事往往是不愿意外人知道的,但只要生出那份心,不管掩饰得有多么好,也会多多少少露出些破绽,何况圣上也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
圣上闲暇作画自然是无可指摘,用了讨巧的手法,画人不画面,不过是画画的人想着要扬长避短,单拎出来都是无可指摘,但他却把画正大光明地摆在了温舟瑶所能看见的地方,还让内侍监向她分说。
不管画得好与不好,旁人见了只会称赞圣上的画技精湛,但唯独苏笙明明白白知道他的意思。
她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睡着也不安稳,苏笙平日不算择床,但今夜瞧见温舟瑶睡得这样好却有些妒忌。
本来她的心平静无波,谁知道瑶娘会冷不丁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搅了她的一夜好眠,自己却睡得香甜?
夏日的雨多是暴烈,很少有这种持续一夜的。苏笙听着外面雨打窗棂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到五更天便自己醒了。
苏笙没有睡回笼觉的愿望,她看温舟瑶睡得还好,就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了衣裳,起身下榻。
她穿过来的只有一双木屐,那物走动间声响颇大,因此只着了罗袜步下踏几,手上提着自己的木屐走到门边穿上。
披帛随着她弯腰的动作不慎坠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守在门边的婉云听见声音启开门扉,一瞧是苏娘子起身,便道:“娘子怎么这时候起身了,是在这处睡得不安稳吗?”
苏笙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轻声同她道:“把伞拿来,我去外面走一走。一会儿再过来陪她用膳,等你家娘子起身之后记得同她说一声。”
雨中的感业寺宁静祥和,山中的朝雾笼罩着庄严的寺庙,显得神秘而肃穆。木屐踏在砖石上的声音“咚咚”,带来无尽的回声,愈发显得寂寥。
女尼起得比宫里来的这些贵人要早,都在大殿做着早课,寺中比丘尼圆寂是寻常的事情,英宗德妃因着生养了东宫,她的后事才被重视了几分,主持派了一部分的比丘尼守在她的灵前诵经,超度她早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
太子现在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只怕忙得连口茶也喝不上,苏笙并不担心会旧事重演。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人跟着她,不必被奴婢拘束着,就像是一只被豢养久了的鹦鹉,她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晨风裹挟着雨丝拂过在苏笙的面容,她漫无目的地在雾中行走,偶尔才会驻足听那不知道是什么方向传来的诵经声。
上天赋予了她美貌,又将她丢进苏氏这样的泥潭里,像是货物一样被人送来送去的,只不过情况要好一点,她浑身缀满珠玉,只有贵人才能拥有评判挑选的资格。
英宗皇帝在世时她只是个小姑娘,英宗对这样的女子没有特殊的嗜好,只是觉得苏贵妃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想必她家出来的姑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收了也就收了。
太子得陇望蜀,若非意外,她现在也不能保有清白之身,圣上虽然对她也生出了份外的男女之情,但尚算得上发乎情,止乎礼,连着被人拒绝了几次,他也没有生气发火,在她见识过的君主之中,算得上是个好脾气的人。
苏笙在这一团迷雾中向北眺望,她记得圣上所住的北堂屋檐比别的地方都要高上许多,然而迷雾遮眼,极目远眺也见不到雾外的景象。
君心难测,她虽然多面了几次圣,但要说这样就能了解一个君王,未免也太肤浅了一些。
温舟瑶说她这样的姑娘叫君王为她舍了天下也不觉得可惜,她倒是不以为然,有了江山,难道还怕没有美人吗?神州大地孕育了万千生灵,也出现过许多姿容上佳的少女,她现在所能得到的垂爱,就像这山间的朝雾,稍纵即逝。
“你在这里想什么?”
身后传来的音如泉水铮淙,流声悦耳,却把她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了两步,木屐都踩得不稳。
那个吓到她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身侧,任凭苏笙将手搭在上面借力站稳,她犹豫了一下,刚要弯膝见礼,手却被人反攥住了。
“您怎么在这里……吓唬我?”苏笙有些讶然,仿佛是见到了什么妖怪,“我以为,您现在该在北堂的。”
过了那个晚上,圣上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天子,他见到苏笙这一副遇见了鬼的神情,亦不免失笑:“怎么,朕不能在这里么?”
他很少有过这样烦忧的时候,便想着出来走一走,谁想到瞧见了她。
她撑着一把伞走在甬道里,晨风吹起她的裙衫披帛,像是从山中走出的山鬼精灵,撑着一把油纸伞,又踏回障雾中去。
那份空灵的美丽叫人想走近些探一探,但又舍不得叫这精灵发现后惊慌逃窜。皇帝在她身上是诸般滋味都尝遍了的,面上倒还不显现什么,他平日里与臣工言谈并不多话,遇见她之后纵有千言,亦无法开口:“可是迷路了?”
“承蒙陛下关怀,我只是听佛经入了神,并且不记得来时的路。”苏笙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您的,陛下愿意到何处都成。”
她想问一问那卷美人图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张不开。
万一圣上并没有刻意叫温舟瑶知道的心思,那她张口一说,皇帝岂能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
“你这样小的年纪,也会喜欢禅理吗?”圣上颇感意外,据下面的人说来,苏笙家中并没有十分笃信佛教之人,除却给英宗祈福,也不曾见英宗贵妃礼佛。
“不是喜欢,是今晨起得太早了,人还有些发困,站在这里听上一会儿,人就走不动路了。”因为大圣皇后信佛,因此圣上与英宗多少受到了一些影响,英宗贵妃为了博宠,也研习不少佛教经义,只是后来英宗逝世,她已经无需再讨好别人,是以慢慢就搁下了。苏笙在锦绣殿学过一些,不代表她也非常喜欢。
她竟这样实诚,皇帝心中的郁气也散了几分:“不喜欢也是件好事。”
他当年认玄真法师做师父时尚在襁褓,少年学习这些也只是因为身在储君之位,一则为了静心,二来讨大圣皇后的欢心,但骨子里仍旧是放纵不羁的少年郎,等到真的被幽禁在黄州、万念俱灰之时,他才真真正正地开始钻研此道。
苏笙本就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孔子说因材施教,她应该是和温舟瑶这样的姑娘多待一待,而不是沉浸在经书之中,她总这样闷下去,迟早变作一块木头。
他不需要她为了讨好自己而诵经拜佛,佛教说莫舍己道,勿扰他心。修行该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号召其他人出于讨好上位者的目的而违心修习此道。
这块木头不知道皇帝在心里怎么想她,她反而觉得很意外,毕竟皇帝自己也是对佛教颇为推崇,居然会说她不喜欢是好事。
圣上的手中也撑了一把紫竹伞,这一般该是内侍做的活计,她往皇帝的身后看了一眼,后面也没有服侍的人,觉得很是奇怪,“内侍监不曾安排宫人在您身边服侍吗?”
皇帝的安危是何等的大事,元韶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那这就该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苏笙将头微微低下,圣上总不能是为了来寻她吧?
“你身边亦有侍女服侍,怎么不见你吩咐她们撑伞?”他今日换了一身素袍,独身走在甬道里也不似平常威仪赫赫,让人难以亲近,“今日略有些不快,朕便出来走走。”
“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您么?”苏笙望着圣上,皇帝训诫她该在雨中穿木屐,自己倒是全然不顾,只穿了平常的高底皂靴,在湿路上坐着,“您不乘辇,也该穿木屐的,回头着了寒凉,今年的夏猎您还亲自上场吗?”
她现在的胆子大了许多,不过皇帝从前就不悦意她拘谨,苏笙肯带一点笑意同他讲话,哪怕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又或是看他自己打了自己嘴的笑话,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的神情舒展开来,“你管的倒是宽!”
他心中烦乱,确有□□不得意的缘故,但也不是全为着她。
皇帝正是因为不愿意同人说起这些,才会独身出来散心,但是不同她说明,似乎又像是承认了她的猜测:“朕与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是今日朝参不顺,与你有何相干?”
文皇帝制定了《仪制令》,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每日辰时要来朝见天子,与君王共商国是,称为朝参。
皇帝到了感业寺,每天也是数不尽的国事,在佛寺的朝参自然不会像宫中那样,单是从人员上就精简了许多,而且皇帝也改为三日一朝,大多数时候还是直接看折子的。
这是前朝的事情,确实是与内廷女子不相干,也不是她能过问的,苏笙微微脸红,她今日走了许久,人也松快了许多,居然敢同天子说这样的事情,她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不言语了。
女子的心是七窍玲珑,圣上瞧她忽然红了脸,以为她是怕自己笑她自作多情,便低声道:“朕倒也想同你计较,但又怕你像现在这个样子忸怩不安,想想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竹伞挡住了苏笙的神情:“您朝参既然已经过了,便该去用些早膳,或者补一补眠,又或寻主持谈经说道,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皇帝所居的北堂离这处并不算近,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能让天子步行到此处呢?
在自己不逼迫她、或者说愿意退到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位置时,她就从一块木头又变成了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会替人打算,会和他大方地说话,哪怕是调侃人也不叫他生气。
但他要是说出真正的情由,她怕是又要拘束起来,皇帝便轻咳了一声:“英国公今天从长安打马过来,同朕随意走了几忽,就到圆空禅师灵前敬香去了。”
英国公原本是留守在长安的,皇帝倚重他,叫他过来倒不一定是因为昨夜温舟瑶的事情,但他去给一个籍籍无名的英宗嫔妃上香,肯定是为了他自己的女儿了。
这就是有阿耶疼爱的好处,以英国公的行事作风,是一定要替温舟瑶向太子赔这个罪的,不过面上归面上,私底下恐怕不大瞧得起这位,慧明法师主事极严,能在这座佛寺里修行的,几乎都是宫中出身,太子的承徽能带酒进来,英宗德妃敢在佛堂饮酒,还不是因为有东宫替她们周全。
虽然圣上顾虑到太子的颜面没有深究,然而经此一事,英国公府怕是也不愿意和东宫结亲,到头来,东宫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笙微微蹙了眉头,小心翼翼道:“圣上,那一会儿能叫温家的娘子见一见英国公吗?”
皇帝本来是要叫英国公即刻往上林苑猎场去一趟,但苏笙这样说了,圣上也便准了,也没有问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夏猎的事情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安排,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只是他这样应允,却不见她展露笑颜,圣上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不过两条青石板的距离,忽然像是闲聊一样问她:“你想你的父亲吗?”
苏笙本来是想福身恭送圣上,自己往回走一走,孰料还没等她的膝盖打弯,圣上又问起了她阿耶的事情,这让苏笙有点后悔没早他一步说出口。
她犹豫了片刻,圣上撑着纸伞回头,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还停下来等她:“不想?”
说起英国公的时候,她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这让圣上忍不住有些妒忌,但也清楚这只是正常的孺慕之情。
有谁不渴望父亲的疼爱呢?她很小就进了皇宫,本来说着英宗贵妃深受宠爱,每年还能叫家人进来探视两次,将来说不准还能归家省亲,可皇帝夺位之后,她就真的被禁锢在这宫院之内,再也没有见过家中的人了,只是家中偶尔会有信来。
圣上这样说,苏笙猜测是想施给她什么恩典,但这份恩典要来也是无用,苏笙摇了摇头:“臣女进宫日久,已经不再想家中之事了。”
阿耶放在她身上的希望悉数落空,苏家白在这个嫡女的身上浪费这么多心血,她权衡利弊,还是不见的好。
“更何况我是个叫阿耶失望的孩子,想来父亲也不大愿意见我。”
她眸中不复之前的光彩,皇帝静静地看着她,朝雾由浓转薄,即便是隔得稍远一些,也能将她的举动看得清楚。
“就因为你不想做太子妃?”圣上很想说若是这样,那做后妃岂不就合了他的意思,但这个姑娘要是听到他这样说,不管认可与否,都一定会生他的气。
苏笙没有留意皇帝到底是说“不想做”还是“不能做”,反正都是一样,圣上现在的模样,肯定是不可能让她嫁给太子的:“这与东宫原不相干,还是因为我人笨,阿耶说,他与阿娘的好处,我半分都没有继承到。”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话倒是耳熟得很。”皇帝轻笑了一声,“好像大圣皇后,也是这样说过朕的。”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大多数望子成龙的父母譬如苏承弼,本身就不是龙凤,但大圣皇后所能到达的位置已然是天下至高,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就显得合情合理,但也正因为如此,做她的孩子会倍感压力。
苏笙对于大圣皇后的记忆唯独那些当不得真的宫廷传闻,她小时生活在民间,对于皇帝当年的种种自然无从得知,只道是皇帝随口安慰她,微微露出笑意:“您这是诓我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要是能有皇帝这样的儿子,应该还是很喜欢的,不过她没有站到那个位置上,更无法理解大圣皇后这种肆无忌惮杀害亲人的女子是怎么想的。
“君无戏言,”圣上反诘道:“朕都已经是被废过的人了,为什么要骗你?”
圣上身为大圣皇后长子,年轻时受到的宠爱最多,这样的太子还能被废,当然是因为大圣皇后不满意他。
但苏笙所能瞧见的皇帝,并非担不起这天下的阿斗之流,只是皇帝能拿自己的过往来安慰她,她却不敢接这个茬:“您说的是,人非圣贤,就算臣民称您一句圣人,可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皇帝被她这样说,却听出了另一层含义,“苏娘子的意思是觉得朕现在老了吗?”
四下无人,连面对圣上的诘问她也不觉得诚惶诚恐:“您是做了祖父的人,难道要我违心称赞陛下是牵黄擎苍、席卷平岗的少年郎吗?”
圣上并无亲子,却被她说得已然是三代同堂的慈祥家翁,龙之逆鳞不可触,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皇帝也没有认真地生气:“小姑娘,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上林苑的夏猎能跟着去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但是男女之间的防备却比宫中少了许多,皇帝要多带一个七品的官员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既然苏承弼没这个福气,那就罢了。
“一个人到底怎么样,并不是由别人来评说的,有人觉得你愚笨,便也会有人称赞你聪明。”圣上淡淡道:“不知道苏娘子愿意相信哪个?”
苏笙莞尔一笑,“也没有人这样称赞过我,臣女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