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阁南边的野草坡上,夏虫啾鸣,草笼里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撇开这一层,野草坡夜里的景致倒是极美的,漫山遍野的山花顺着坡势迤逦而下,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舞在浓稠的夜色里,周身亮起点点萤光。
如果不是应了一不小心就会要命的差事,凌云釉大概还会从满腔心事中挪出一块指盖大小的空地来安放这一幕。
“云釉,会不会有蛇啊?”雅安牢牢抱住凌云釉的胳膊,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
先前就听见草笼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除了蛇也没有其他生物能制造出这样特别的动静。
但凌云釉好歹是独闯过蛇林的人,并没有把草笼里那几条见人就跑的菜花蛇放在眼里,何况她早就有所准备,来之前就在自己和雅安身上都撒了雄黄粉。
“雅安,你别抱着我行不行?我都快累吐血了。”
小妮子手劲大,加上恐惧催化了她的无穷潜力,抱住她胳膊的两只手硬是像钢筋铁爪一样。凌云釉只觉得胳膊上挂着两坨重铁,她往前一步,那相反的力量就拖着她往后,夜色微凉,不爬坡不上坎,她竟然也走出了一身汗。
雅安稍微松了松手,并没有完全放开,嗫嚅着道,“可是我害怕。”
凌云釉不客气地拽开她的手,“你现在浑身都是雄黄粉,那蛇不跑估计都要被你熏晕过去,怕个棒槌!在这儿等我。”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上了束带的兜网捏在手里,往萤火虫密集的地方走去,走路的过程里手上没闲着,把网口扯得大开,对着一群萤火虫兜头罩下后迅速拉紧束带。
提起来一看,大概网了十来只,把兜网扔给雅安后,她又从怀里捞出一个新的。
夜里,野草坡的温度要比山下低上好几度,侍女的衣裳不知道是什么神奇材质,遇热则热,遇冷则更冷,雅安露在月光里的脖颈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抱紧手臂在原地哆嗦,“刚刚忘记了找人回去捎个话,待会儿姑姑问起来怎么办?”
凌云釉又扔给她一个装了萤火虫的兜网,“下午遇到春桃,给她知会了一声。”
雅安想事情完全不如凌云釉周全,听到她已经叫人去知会了,松了口气,“还是云釉想得周到,若是姑姑发现我俩不在,发起火来,肯定又要挨一顿鞭子。”
临芳苑的两位姑姑想要惩戒谁,都是看心情的。
凌云釉陆陆续续捉够了一百多只萤火虫,雅安单手拎着十个网兜,搓着手臂,“终于捉完了,我们下山吧!”
凌云釉瞧了一眼月亮的位置,在心里算着时辰,雅安终于抛开了草笼里有蛇的恐惧,走在前面,凌云釉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先不急着回去。”
雅安吸着凉气,脸皮冻得发麻,“为什么啊?”
凌云釉软化语气,扬起嘴角笑,“萤火虫很美啊!难得遇上这样的机会,我们在这里说会儿话再回去好不好?”
“那……好吧!”雅安被冻得够呛,但还是不忍拒绝凌云釉,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山林间的凉意奈何不了凌云釉,她脱掉外衫给雅安披上。
雅安知道她不怎么怕冷,所以自然而然接受了她的好意,外衫太薄,其实也御不住多少寒意,但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就是比刚才暖了不少。
“云釉,你为什么从来不怕冷呢?”
“天生天长的,我也不知道。”凌云釉时常觉得血液里仿佛烧着一团火,所以大多时候,无论对这个世情多么心灰意冷,那把火都能再度把她的血烧得滚烫。
天地静谧,雅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错觉,聊着聊着,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银铃脆响,睡意被吞噬得点滴不剩,她立时就清醒了。
凌云釉也听到了,两人双双一震,不安地对视一眼,雅安艰难得咽了口唾沫,“不会是狐仙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两人头顶树干上的红衣女子听后,笑了起来,“夜间孤冷,连个呆傻书生也遇不见,不过两个女子也无妨,本仙吸干你俩的精气照样有助于修炼。”
雅安牙齿咯咯打颤,慢慢抬头,一双女子的裸足在半空晃来晃去,脚腕上系了一串玲珑的金铃。
凌云釉只见了一截红色的裙角便知来人是谁,拉着雅安躬身行礼,“明昔小姐。”
明昔内着里衣,在外面随随便便套了件外衫鞋子都没穿就出了门,夜风吹拂着她披散腰后的乌发,她静静地靠在树身上,神情落寞。“一百只萤火虫捉完了吗?”
凌云釉回道:“每个网兜里至少有十来只,总共十个网兜,应该有一百多只了。”
明昔默了半晌,凌空跃下,足尖在草丛上轻松一点便稳稳落在了草地上,旁边的荒草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凌云釉想起了那个见过两面的墨衣男子,从那么高的瓦檐上跃下,落地之时竟然连地上的槐花瓣都没有惊动。
她微微有些走神,明昔赤脚迈过草丛,从她手里拿起一个网兜,“你方才只用了两盏茶的时间?”
凌云釉有点摸不准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位小姐脾气阴晴不定,表面平和,指不定心里在打着什么折磨人的坏主意。她硬着头皮回,“方才奴婢一门心思想要快点捉够一百只萤火虫,并没有留意时间。”
明昔却并不在意她的紧张,她手里的网兜里关着十数只萤火虫,而不远处的草坡上,还有成千上万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萤火虫在纵情飞舞,她骤然出手,化力成气,眨眼的功夫,数不清的萤火虫就被囚禁在她施气凝成的无形屏帐里。
化不开的愁绪挂在眉间,从她眸子里看见的只是自己那粉饰着美丽表象的一厢情愿。
“原来,捉一百只萤火虫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凌云釉通过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瞬间抓出了一点头绪,看明昔这身装扮,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估计是没有见到梁阿,以为他会再来这片山上为她找一百只萤火虫,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迫不及待地寻来了。
明昔忽然扯开网兜的系带,十多只萤火虫飞出兜口回归夜色。
凌云釉不禁开始同情起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得不了心上人一颗真心的少女。梁阿现在兴许还在丁嫦的床上,又兴许正和丁嫦合力收拾池正那个意外闯入的色胚。
她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但有件事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的——梁阿不像表面上变现出的那么温顺,他心里一定藏有不能示人的秘密。明昔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觉察不到,她为情所困有意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罢了。
还是话本里说得好,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雅安还记得白日里明昔发怒的那一幕,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忽然发怒,她惴惴不安地站在凌云釉身边,趁着明昔小姐背对着她们的功夫,偷偷觑了眼凌云釉。
云釉脸上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情绪,不害怕也不慌张,她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得摩挲着右手手背,雅安不止一次见她做过这个小动作,也不是第一次见她突然发愣,云釉她……是在打什么主意吗?
雅安猜不透云釉的想法,索性不想,将视线收回来,重新垂下头。
凌云釉胸腔中的那颗七窍玲珑心确实正在酝酿一场风暴,一场能够帮她除去丁嫦的狂风浪潮。
她心里隐隐明白:让池正穿女装撞破丁嫦和梁阿的丑事,不一定能够骗过丁嫦那只母狐狸,只有让她从这世上消失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只是……只是如果利用明昔的妒意,势必会牵连梁阿,怒极之下饶是用情再深,也很有可能会一并要了梁阿的命。梁阿好歹从明昔手里救过她一命,她这样做,岂不是恩将仇报么?
一时之间,凌云釉为梁阿举手之劳的恩情牵得游移不定,放完最后一个兜网里的萤火虫,明昔把空网兜扔给凌云釉,她又怔怔望了一会儿飞舞的流光,赤着脚往山下走去。
凌云釉急了,手心被掐出了两道月牙印,“明昔小姐。”
明昔顿住脚步,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欲除丁嫦的狠意与来自良心的不忍左右拉扯着她,明昔等了一会儿,微微不耐,“到底想说什么?”
凌云釉深吸一口气,微微低头,“明昔小姐还需要奴婢再捉一百只萤火虫吗?”
明昔见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忽然理解了下层侍女的贪生怕死,难得施一次好心,“不必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云釉行礼,“多谢明昔小姐。”
眨眼间,那袭随夜风晃动的红衣就消失在了罡风也破不开的夜色里。
雅安抚着胸口,叹道,“好快!”
“明昔小姐是练武之人,一身好轻功,哪里需要像我们一样慢慢走下去。”凌云釉解释道。
雅安刚刚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站了半天,脸都被风吹木了,“云釉,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我快冷得受不了了。”
凌云釉帮她搓着手臂,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不行,得再忍一忍,我们可能要在山上过夜了。”
雅安绝望地快哭了,“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夜?”
“天亮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凌云釉再次回身望着明昔消失的方向,面色越来越沉重。
这一次,丁嫦怕是真的不会再放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