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雁门开,小燕去,大雁来。
月见居的院子里,柳莺把去了腥的蛋黄裹进面团里,叶片形的瓷碟里盛放了五个压有菊花纹的月饼,口味有咸有甜,豆沙蛋黄是最后一个,凑齐六个,图个吉利。屋檐下的红木椅上摆着一盘虾壳,旁边的磁盘里还剩下最后一只虾。早上厨房送来几尾活虾,柳莺裹上面粉炸来给凌云釉当零食。
凌云釉单手托着一侧脸颊对着天空发呆,几只大雁变幻着队形,一会儿呈“一”字,一会儿呈“十”字。
已经回阁一个来月了 ,回阁那天,墨昀得知裴云回来,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么生动的表情,离开的脚步中也带上了罕见的急切。
在他心里,裴云就这么重要吗?
也许自己该走了,离开枭阁去过平凡的生活,开不起酒楼,就去给姑娘画花钿,她这一手绝活还没机会向人展示过呢!
如果现在她冲到墨昀面前,让他兑现诺言放自己下山,他会是什么反应?什么反应都不会有,他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凌云釉心中冒出酸涩的情绪——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又何必指望他会说挽留的话,自己到底迷恋他什么呢?回想起和他相处的一幕幕,她仿佛知道了答案。父亲走后的许多年,她没有遇上几个好人,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寻常女子肖想的美色反倒成了原罪,流落枭阁以前,她遇上的男子,没有哪一个是出自真心的欣赏她、尊重她。
墨昀和他们不一样。
他对她有所图,从一开始就没有刻意隐瞒。她来到他身边,是一场等价交换,她助他达成目的,他教会她自保的本事。他告诉过她,人生于天地,要懂得去找寻生而为人的价值,聪慧与坚韧都是很耀眼的品质。
可能她并那么想象中那么喜欢墨昀,她迷恋得只是被欣赏、被尊重的感觉。她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可这理由说服不了她,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何必找各种理由欺骗自己的心。可她也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挣脱命运强加给她的苦难,却无法赌上一切去求一颗不知道能不能捂热的心。
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没有这么多时间挥霍在得不到回应的喜欢上。也许自己早该走了,早就该快刀斩乱麻。
叹息一声,她懒洋洋得去拿盘里的最后一只虾,这时候,柳莺在小厨房烧的水开了,柳莺拿帕子擦干净手,扔下刚刚成型的面团走向厨房。
凌云釉望着手上的虾,忽然打定了主意——如果晚上吃到包了这只虾的月饼,他明天一早就去敲墨昀的门。
走到院子里,先用帕子把手擦干净了,除去虾壳留下香嫩的虾肉塞进柳莺还没来得及放入模具的面团里,在柳莺回来前包回原样,柳莺沏好香茶重新回到桌前时,并没有发现这个蛋黄莲蓉馅儿的面团被人动过。
晚上凌云釉参宴回来,她心情不好,就在夜宴上多喝了两杯,走起路来偏偏倒倒,柳莺不放心得一直扶着她,生怕她摔下去磕到脑袋。
蜿蜒小径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其中流淌的是银白的月光。两人踩着月光回到了月见居,醉鬼凌云釉看到桌上那盘还没来得及吃的月饼,从里面拿起一个看了半天,指着它笑,“就是你了”,说着,转过身子,把月饼凑到柳莺嘴边,“来,柳姐姐,你吃。”
柳莺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头昏脑胀,“小姐,先去床上躺着,我去烧水伺候你梳洗。”
凌云釉眯着眼睛打了个酒咯,拉着柳莺不放,“不,你吃,先吃,我在里面包了宝贝。”
柳莺放弃和酒鬼讲道理,敷衍地咬了一口,“好了,我吃了,小姐乖,我先扶你躺床上去好不好?”
醉鬼可不是好糊弄的,凌云釉盯着月饼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委屈极了,指着月饼骂,“一定是你不好吃,柳姐姐嫌弃你了,柳姐姐肯定也嫌弃我了,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不禁悲从中来,抱着柳莺嘤嘤嘤地哭起来。
怎么喝醉了这么孩子气!跟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柳莺赶紧把月饼拿过来咬了一大口,咀嚼两下,脸色忽然有些不对劲,就这么一点小动静,还是被醉鬼敏锐得发觉了,嘴角立时向下一坠,眼泪花又涌上来,吓得柳莺立刻把口中的月饼吞了下去,凌云釉破涕为笑,终于不再死缠着不放,踉踉跄跄地向着床走去。
柳莺追过去扶她,很努力得让语气变得自然,“小姐在月饼里放了什么宝贝?”
“虾!”凌云釉一头栽进床里。
柳莺僵在原地——她本出生于富贵人家,山珍海味其实是不缺的,可她从来不吃,因为她对海鲜
过敏,沾一口,浑身长红疹不说,严重的时候腹中绞痛,能折腾去半条命。
这会儿已经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痒了,柳莺挠了挠耳后,果然……她叹息一声,忍着痒为凌云釉脱去鞋子和外衫,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凌云釉没睡多久就醒了,感到口渴,迷迷糊糊唤,“柳姐姐,我想喝水。”
没人应她,凌云釉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她只好揉揉眼睛,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人也不是十分清醒,下床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她吓得一激灵,忙扶住圆桌站稳。
她回头,警觉道,“谁在那里?”
多亏今晚的月色好,月光极亮,她很快就认出地上的人是柳莺,最后一点儿酒意都被吓没了,冲上去扶她,“柳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柳莺缩着身子,两只手抱住腹部,额角上全是冷汗。“没……没事,只是……只是肚子有点儿疼,睡……睡一觉……就……就好了。”
这还叫没事?
月光下,柳莺的面色惨白,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颤抖个不停。凌云釉这会儿还不知道是自己偷偷塞进月饼里的那只虾把人折腾成了这样,赶紧把人扶到床上躺着,急得连鞋都忘给脱。“柳姐姐你别急啊,我去给你找大夫。”
今晚云叶也喝了一点酒,她从书上看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向来滴酒不沾的她,放任自己喝完了一整壶竹叶青。
这会儿脑袋有点儿晕,有人从背后扶了她一把,“当心。”
云叶反应有些迟钝,还没发现自己被人揽进了怀里,那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这味道让她感到极不舒服。她抗拒得挣了挣。
那人却并没有立刻放开她,反而加大手劲将她禁锢在怀里,凑近她的玉颈嗅了嗅,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师妹,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来,说给师兄听听。”
熟悉的称呼让云叶瞬间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谁,奋力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了好几步,她摇了摇头,试图借着这个动作多抢回几分清醒。“师兄。”
站在他背后的人,是云叶的师兄闻隽。
闻隽的脸色阴沉下去,一步一步靠近她,“你躲我做什么?几年前师傅说过的,等你到了适婚的年纪,就要把你嫁给我的,你迟早是我闻家的人。”
云叶性子清淡,极少看到她发怒,但这一刻,怒气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我没有同意过。”
闻隽轻嗤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不在,就该遵从师命。你不是一直想学师傅的素问针法吗?我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
想到师傅那一套传男不穿女的素问针法,多年的委屈从心头涌上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云叶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闻隽很明白什么话能伤到她,得寸进尺地拽住她纤细的手腕,“是不是很伤心?你天分高于我,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惜女子无用,无法继承师傅的衣钵。不过你还有师兄,我不像师傅那么顽固,你嫁给我我们就是一家人,想学什么我都会教给你。”
云叶狠狠甩开他的手,眼中浮起倔强之色,“因着一起长大的情谊,才一直对你多般忍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辈子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闻隽看着她的背影继续道,“别奢望了,三堂之中,朔风堂地位最重,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朔风堂前任堂主的首徒,十二银衣使之一。而你,只是枭阁中不起眼的一个医女,你以为他会看上你吗?”
云叶脚步滞了一下,闻隽慢慢走到她身边,“齐大非偶,你的归宿在师兄这里。”
和他多说一句都会令云叶感到恶心,幸好他没有直接说出裴云的名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第一眼看到裴云,就想到了《诗经》里的这句话,这样的人遇上即是幸运,又何必去苛求更多。何况,她从未轻贱过自己,她怀着一身傲人的医术,不必依附谁也能活下去,哪里就不配站到裴云身边去了?
云叶连争辩都懒得,径自向前走去,后颈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云叶从上面拔下一枚银针,脑子陷入混沌,残存的意识告诉她,针上涂了迷药,她扶住路旁的一棵紫薇花树,徒劳得想要避开揽在她腰上的手。“你真让人觉得恶心。”
闻隽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脸颊,轻嗅着从她发上传过来的桂花香气,“过了今夜,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