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芬芳里混着动人心魄的女子香,闻隽着了魔一般恨不能将怀里的人揉进骨子里。忽然脸颊一阵刺痛,他反手捂住,淡淡的血腥气传入鼻息,他难以置信得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一片染血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割破他脸颊的竟然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
随着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近,清丽的面庞在月色中渐渐明晰起来。因为出门太急,凌云釉只在里衣外面罩了一件披风,酒后的残妆已经被柳莺卸去,未着粉黛的素颜,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冰清玉洁的出尘气质。
凌云釉从身边的紫薇树上扯下一片叶子,夹在指尖,脸上似笑非笑,“太久没练,果然是退步了。摘叶飞花,阎王索命,闻大夫要不要试试,看我手里的这片叶子能不能割断你的喉管?”
就差一点……闻隽不甘心即将得手的好事,就这样被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子给搅了,仍搂着云叶不肯放,“我们师兄妹之间的事,与姑娘何干?”
凌云釉轻蔑得笑笑,手指一扬,绿叶携带着杀意向闻隽飞去。闻隽来不及躲避,喉咙上便出现了一条血线,他意识到脖子上的伤口比脸上那道更深,惊惧得看向凌云釉。
进入朔风堂一年,凌云釉终于再不是那个遇见色胚只敢智斗不敢硬刚的小婢女了。
“准头够了,差点力道。”她语气轻松地评价着刚刚那一手,从紫薇花树上揪下一片更大的树叶。
闻隽直觉这一片或许真的能够割断他的喉管,连忙空出一只手,手掌外翻挡在身前,“姑娘手下留情。”
凌云釉只回了一个字,“滚!”
闻隽走后,凌云釉将云叶扶在怀里,“云叶姑娘,你还好吧!你可得振作一点,我那倒霉的柳姐姐还等着你去救命呢!”
云叶意识没有完全丧失,至少她知道眼前的人一定不会伤害她,虚弱道,“烦劳姑娘扶我回房里,我房里有药。”
闻隽的手握了很久才松开,差一点,就差一点,等生米煮成熟饭,看云叶那臭丫头还能怎么办?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泛滥成灾的不甘压下去,重重推开卧房的门扉,一室的幽暗里,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柄蝉翼刀,薄薄的刀刃上反射出雪亮的利芒,今夜月光太亮了,映照在来人病气未褪完的脸上,下颌外缘那条透着冷峻气息的弧线,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清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云缓缓扬起头,狭长的双眸间凝聚起一片霜意,“这柄蝉翼刀已经足足五年没有饮过血了。”
凌云釉跟着云叶的指点,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云叶想要的那一瓶,拧开瓶盖,凑到云叶鼻下,云叶配合得深嗅了两口,清凉的气流顺着鼻腔直冲天灵盖,凌云釉看药性起了作用,拧了一条湿帕子给她。
待云叶清醒一点儿,便随她来到月见居,云叶给柳莺诊了脉,掀开她的衣袖,跟着探查了颈项、腰腹,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儿。“她晚上吃了什么?”
凌云釉细细想了想,“就吃了一个月饼,不,应该只咬了一口。”她想起喝醉酒逼柳莺吃月饼的蠢事,懊恼之色从眼中一闪而逝。
云叶:“什么馅儿的月饼?”
凌云釉:“蛋黄。”
云叶:“就只有蛋黄吗?”
凌云釉想了下,“好像还有莲蓉……还是豆沙,我记不大清楚了。”
云叶追问,“没有了?”
凌云釉刚想摇头,想起自己偷偷塞进去的那只幸运虾,“还有一只虾。”
柳莺还醒着,腹中好像有一只手将五脏六腑都捏到了一处,难受得恨不得昏过去好。
云叶用手背贴了贴柳莺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一片,“姑娘对海鲜过敏吗?”
柳莺紧咬着牙齿,艰难地点点头。
凌云釉尴尬得咬着手指,发誓今后再不喝酒了,那枚月饼本来是她留给自己的,几杯黄汤入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下凌云釉肠子悔青了也无济于事,声音低如蚊呐,“云叶姑娘,那个海鲜过敏,严重吗?”
云叶脸色不是很好,仍释出一抹温婉的笑容,“不严重,别担心,外敷内服,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药都在临仙馆,我过去拿。”
凌云釉怕她再遇上她那人渣师兄,坚决要陪她一起去。
***
闻隽的手背上插着一柄蝉翼刀,那只手,正是之前搂过云叶的右手。刀尖扎中一条藏青色的血管,蜿蜒的血流流进指缝,手背上像是覆上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色河道。
医者的直觉告诉闻隽,恐怕以后都无法再用这只手行针了,刚学会的素问针法还来不及找人试用,他不甘心。
裴云收回蝉翼刀,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闻隽疼出一身冷汗,喘息着扬起头,看向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他忘记了,很多人应该都忘记了,在沦落为身体羸弱的病人之前,这个人曾是一个拥有非凡本领的天字号杀手。从初涉江湖到患上顽疾这期间,银衣使裴云总共出过三十三次任务,无一次失败。
将擦干净了的蝉翼刀收回袖中,裴云轻抬眼皮,“我有一百种让你消失在这世上的办法,但这一次我不会用。”
“我不会杀你,云叶医者仁心,从来只救人而不杀人,我不会让你的血脏了她这一世的功德。不过,你若再敢这样对她,我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
抓药、煎药、涂药,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云叶看起来很累,凌云釉安排她在隔壁房间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回去。安顿好云叶,她重新回到柳莺身边,也许是药起了作用,柳莺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凌云釉睡不着,便突发奇想要去找闻隽晦气,出得院子,撞见裴云在门前踱步徘徊,凌云釉感到讶异,“这么晚了,你怎么……”话尚未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她这会儿已经睡了。”
被她看破心事,裴云并未往心上去,大大方方回以一笑,“很晚了,云釉姑娘要上哪儿去?”
凌云釉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笑道,“去给人渣一点教训。”
裴云神情间装着一点讳莫如深的神秘,“等下次吧!今晚,他恐怕再承受不起新一沦的折磨了。”
裴云走后,凌云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绪百转千回。什么情况?怎么像是墨昀那边一头热,敢情一厢情愿的还不止自己?报应果然是存在的,只要活得久,还有什么是遇不上的。
凌云釉顶着一脑门的官司,想要回房去看看柳莺睡得好不好,才走到门边,听到里面传来柳莺的嘶吼声,“畜生,别过来,你别过来。”
满脑子的千头万绪被这句话撞得烟消云散,凌云釉怒上心头,难不成是闻隽那个不要命的贱人找过来了?一脚揣开房门,一心要让闻隽断子绝孙的凌云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懵,赶紧走到床边,发现柳莺并没有醒。
“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不知道在梦里经历了什么,柳莺闭着眼睛哭叫着,泪水沾湿了枕巾。
柳莺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凌云釉无法再放任不管,准备将她摇醒,没想到一触到柳莺的肩膀,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开,霍然坐起身躲进角落,嘶声喊道,“禽兽,你别过来,别过来。”
“好,不碰”,凌云釉摇了摇手掌,朝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只是碰了她一下,就惹来这么大的反应。她只退了一步,便不再退了。从柳莺激烈的反应和她的话语来看,一个不好的猜测已在凌云釉心中成型——这样的女子,她见得太多了。
柳莺渐渐安静下来,缩在床尾,脸埋进膝盖里,凌云釉好怕再惹急她,不敢上前,只压低声音道,“柳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云釉啊?”
柳莺安静得缩成一团,仍是一动不动。
凌云釉故作轻松地笑道,“都是我不好,害你生病,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柳姐姐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柳莺有了反应,慢慢抬起头来,那双和雅安酷似的眼里终于有了焦点。凌云釉试探着朝前靠近一步,“柳姐姐,你别怕,云釉不会伤害你的。我去羌戈的日子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柳莺这一生都没有被人如此珍重对待过,滚烫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小姐,这一生,真的是太长太长了。”
凌云釉伸出手去,一年四季都温热的手掌熨帖了柳莺手上的寒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装着足以照亮永夜的光明,在黑暗里闪动着荧荧的微光。
“柳姐姐听说过曼珠沙华吗?据说地狱里夜叉恶鬼肆虐,黄泉路上看不到光,幽冥河里的水阴寒刺骨,可这样的地方,却开着一种如同火焰一般炽热的花朵,烈焰般的颜色能够照亮至深的黑暗,引着枉死的冤魂到达彼岸。我幼时读到这个故事,觉得很稀奇,后来发现人间的炼狱里没有这种花,想要走出黑暗,只能自己在炼狱里种下一粒种子,耐心等种子发芽长叶开花。”
“姐姐才二十二岁而已,往前的路不值得回头,往后的路很长,可天上有光,路旁有春色,前方等待着的是大好的锦绣年华。所以不要害怕,继续朝前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