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方盒里的骰子已经垒到最后一层,墨昀夹起一颗骰子移到上方,稳稳放下去,手肘微抖,如山的骰子哗啦坍塌。手抚上左眼,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左眼总是跳个不停。
摇光从门外走进来,八方不动的笑意通通收尽,神情中夹带着些许紧张。“主人。”
墨昀望着落得到处都是的骰子,莫名地烦躁,从旁边拿了手巾净手,“何事?”
摇光犹豫一瞬,回答道,“裴大人回来了。”
墨昀心里的大石落地,微微笑起来,没有觉察到摇光的异样,“比预期中要早,看来任务比较顺利,他这会儿在哪儿,我去见他。”说着站起身来,顿了一顿,又问,“可有人受伤?”
摇光紧绷着下颌,眼神闪烁,“主人,去看看吧!”
墨昀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门外走去。
凌云釉站在前-庭的一株广玉兰树下,裴云的尸体是黑卫用担架抬上来的,一张白布把他从头到尾罩住,凌云釉看到他的手露了一半在白布外面,那只手因裴云常年生病鲜少出门,皮肉本该是苍白色,后来经云叶调理后,渐渐回复了血色,终于不再是病态的苍白。可这会儿,它呈可怖的青黑色,全身的肤色应该都变黑了。
凌云釉从树上摘下一朵洁白的广玉兰,蹲下来,将裴云的手放回白布里,并把边缘掖实了,才把
广玉兰轻轻放在白布上,白花压着的地方是裴云已经感受不到心跳的胸口。
“你和云叶这会儿应该已经团聚了吧!”她只在心里小声地说,生怕打扰了已经离开人世终得团聚的一对眷侣。
墨昀从回廊走过来,最先看到的是广玉兰树下的凌云釉,看她全须全尾得站在那里,他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七名黑卫,这会儿只见到四个,墨昀心里紧张起来,他一一清点过去,没有看到裴云,视线由上及下,落在停放在凌云釉脚边的担架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抬高视线,又挨个清点了一遍,五个人,他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主人。”摇光出声提醒他。
墨昀如梦方醒,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慢慢向前-庭走去。
墨昀走到凌云釉身边停住脚步,阳光微醺,清爽的晨风里裹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凌云釉默默看着他,黑卫屏紧呼吸,谁都没有说话。
墨昀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多少年了,这样的恐惧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体验到了。云隐禅师告诉他,只要修成一颗不动心,看透人世间的生死皆是无常,就不会再为生死忧虑,也不会再感到恐惧。
原来他看透的,只是自己的生死。
墨昀蹲下来,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迟迟未掀起来。摇光心有不忍,踏上前一步,“主人,让摇光来吧!”
“我自己来。”墨昀左手握成拳,右手不再迟疑,一点一点得将白布掀开,裴云饱满的前额最先露出来,接着是温润的眉眼,再接着是高挺的鼻梁。面上的肌肤尽数变为青黑,黑卫不忍细看,纷纷偏开视线。
墨昀胸口似有岩浆翻滚,他难受得微微弓着腰,隐秘的痛楚蔓延开来,灼伤了心肺,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左手捂住了胸口。
良久,他重新抬起头来,蛛网一般的血丝令他的一双眼变成了赤红,他看着凌云釉,轻轻吐出一句,“是五步蛇的毒?”
凌云釉想笑,她与五步蛇的缘分不浅,每回遇到它,都逃不开墨昀。关心则乱,这会儿她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不如问什么答什么。
她点了点头,“是,裴云中了袖箭,袖箭上涂了五步蛇的毒。”
墨昀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徒然凶戾起来,“你随身带的袖箭,涂的也是五步蛇的毒。”
二十八枚袖箭,每一支都经过了他的手,先将袖箭在混有五步蛇和其他毒草的药汁中浸泡十二时辰,再将五步蛇制成的药粉涂在袖箭上。当时裴云还打趣他说这种事让摇光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要亲自去做这种小事。
摇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件事定然没有这么简单,若换平时,若躺在地上的是其他人,主人怎么会觉察不到?
摇光将脸转向黑卫的头领,“夜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枭知道这事不会善了,心里正忐忑着,经摇光这么一提醒,忙将原委道来。说到裴云派他们去追两名逃走的犀龙帮帮众,夜枭停了下来,局促地看了看凌云釉,继续说道,“等我们回去时,裴大人已经这样了,玄风他们三个也没有气了,云釉姑娘……云釉姑娘蹲在裴大人旁边。”
摇光了解个大概,又连忙追问凌云釉,“云釉姑娘,夜莺走后,发生了什么?”
夜莺的话凌云釉一字不漏地听完了,面色很平静,夜莺很注意用词,没有把风向特地往她头上引。这次任务是她硬要跟着去的,本想见见秦州,和他告个别,然后也不回枭阁了,直接奔赴杭州。结果没见到秦州不说,还惹回了一身官司。
她感激地看了摇光一眼,脸转过去,坦荡得回视墨昀,目光清澈如琉璃。“我怕拖累裴云和黑卫,所以事先引开了犀龙帮的草包少主,等我回来时,三名黑卫已经死了,裴云奄奄一息,要我把他的尸体带回枭阁,和云叶葬在一起。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就说两点。”
“一,我与裴云无怨无仇,没有杀他的动机。二,我们这一行人中,因为我武功最差,才配了袖箭防身,即便要杀他,我也不会用容易暴露身份的袖箭。我若真有这个心,会用什么手段你应该很清楚。”
凌云釉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好”,墨昀看着她,重重点了下头,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你很好。”
摇光注意到守门的小刘头扒着月洞门探头探脑,摇光赶紧唤他过来,小刘头才调过来,平日几乎没有机会站到墨昀面前说话,小跑过去,手局促得不知放哪儿合适,也不知道该先像谁问好。
摇光正愁没人来缓解下气氛,哪里知道来的是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少年人,叹了口气,温声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小刘头的职责是守门,朔风堂的人进出不需要禀报,小刘头即便不认得,也拦不住朔风堂的练家子。若是其他两堂的人,一般该是管家来报,今日刚有一批瓷器送来,管家前去点收,应是还未回来,小刘头找不到人,就亲自进来禀报了。
小刘头性子内向,但并不迟钝,一来就觉出气氛不对劲,支支吾吾道,“说……是……是平康来的客人,阁主的隐卫跟着来的。”
摇光有些意外,“确定是平康来的?”
小刘头被这么一问,立时胆怯起来,怕自己记错,底气不足地点了点头。
摇光先留意一眼主人的神情,吩咐小刘头退下,黑卫知道的也都说得差不多,摇光没经墨昀同意,便也让他们四个交完任务牌,就回去休息。黑卫走后,前-庭里便只剩下凌云釉、墨昀和摇光。
摇光道,“主人。”
墨昀视线没从凌云釉脸上移开,直接回,“不见。”
摇光不敢忤逆他的决定,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把客人打发走,再去给阁主回话。”
摇光走后,凌云釉对墨昀道,“在你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回月见居待着,哪里也不去,若是怕我逃走,你可以派人守在月见居外。出不了门,也得吃饭,月见居里只有一个人伺候,柳姐姐若是跟着我禁足,吃穿用度难免不方便。”
说完,凌云釉垂下目光看向裴云安详的脸,“裴云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与云叶同穴而葬。”拇指的指甲壳在中指的骨节上重重抠了一下,凌云釉抿抿唇,“其他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转过身,缓缓走向月洞门,这道门没有种紫薇花,两侧的花坛里,种了一些栀子花,正值花期,栀子的馥郁香气与空气糅合在一处,凌云釉停下脚步,弯腰连枝折下两朵,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穿过月洞门,拐个弯儿,背影消失了。
墨昀收回目光,扭过头,静静看着裴云胸口上那一朵广玉兰。裴云离开枭阁时还是春天,回来时,他书房前那一树梨花早就谢了,朔风堂里开放的花朵也已经换成了另外一批。
春与夏,生与死,竟然一晃眼就完成了顺其自然的过渡。
随着日头的移动,日光也越来越毒辣,照在裴云那张可怖又安详的脸上,没生病前的裴云不喜欢盛夏的太阳,说它太烈,像是要把人烧成灰一样。墨昀抬起袖子替裴云挡去阳光,可衣袖太窄,无论怎么挡,都免不得要沾到阳光,他徒劳得放下手,低声喃喃,“没把你照顾好,老头子不知道要在底下怎么骂我了,天气热起来了,我先去安排你的后事,你想和云叶葬在一起,如你所愿就是。”
墨昀想要起身,蹲了太久,小腿发麻,起身时没有站稳,他仓皇扶住广玉兰的树身,堪堪站稳,一口鲜血就从喉中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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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20号了,2月只更新了三章,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