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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翊在军中待久了,十分随性恣意,姑姑每回看了都要数落她一顿。
  三人在宫中边走边聊,梅珍姑姑向王蒨说起二姐年少时的耍泼之事。
  “二公主从前在太学读书,被谢氏子弟顶撞,二话不说就一拳把人的鼻子给打歪了,至今都斜着半边脸,”梅珍姑姑说起此事,心有余悸,“庶子无礼,公主也不该与他一般见识。”
  王翊回想起这事,笑得很大声:“我看他就该打,李家人见了本公主都规规矩矩的,谢氏凭什么?”
  李家人在外尚算低调,并不爱出风头。
  王蒨不由也想起来:“二姐是不是还揍过袁家的庶子?”
  梅珍姑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二公主揍过的人,那可多了,小时候还能当不懂事,可长大了之后也不见收敛……三公主有所不知,二公主十五岁时,骑在马上追了那袁家庶子三条街,吓得洛阳城内是鸡飞狗跳,最后一箭将人射瘸了。”
  王蒨当年也是七岁稚龄,对此事只有模糊的印象。虽不曾亲眼所见,倒也能想象出那人仰马翻的场面,不由笑了声:“二姐是何故发了那么大的火气?”
  王翊一脸无惧:“因为他骂阿姐是破鞋,我气不过,从书院追他一路至袁府,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多嘴。且那一箭我射歪了,本该对着他的腹下三寸。”
  姑姑厉声:“公主慎言!”
  晋宁公主十五岁时本也有一桩赐婚,可惜还未礼成,对方已战死沙场,洛阳中人顺势落井下石,直到袁家的庶子被庆元公主一箭射成了瘸子,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
  王蒨想起那场面,又好笑又羡慕:“阿姐和二姐感情真好。”
  “小时候还打架呢。”王翊嘀嘀咕咕,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些许腼腆的神色。
  “当真?”王蒨很惊奇,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两位姐姐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这却把王翊问到了,状似难为情,她摆了摆手:“你问姑姑就知道啦!”
  王蒨与姑姑对视,姑姑笑得和蔼,目光落在宫中的园栽上,回忆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出生只差月余……”
  南王元年,两位公主隔着短短月余出生,冥冥之中,就似乎注定了她们天生的不对盘。
  几乎所有宫人,都在她们耳边不断重复着,对方的生母是抢夺了父王宠爱的恶毒女人,她们虽是姐妹,却从出生开始就有了血海深仇。
  小到冷言嘲讽,大到动手打架,这样的事没少发生,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每回碰了面,就如炸了锅一般。
  直到宫中的人愈来愈少,直到母妃也离开。
  南王七年,二公主的生母丽妃不得圣心,被打入冷宫禁足,当晚自缢于房梁,年幼的王翊看着母妃的脚尖在空中飘荡。
  当时,王楚碧与光孝帝站在门口,脸上是与她一样的惊恐。
  南王十年,刘皇后撒手人寰,举国鸣丧,人人都说皇后久病多年,这是她的解脱,就连皇帝亦无多少悲色,唯独王楚碧抓着母妃的手不肯松开,痛哭流涕。
  王翊在不远处看着,与王楚碧不期然相视。
  从那一刻起,她们二人十分默契地和解了,在这样的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同等的悲惨,共同遭受着无妄之灾,丽妃做错什么了?刘皇后又做错什么了?两位公主更是无辜,真正让她们感到痛苦的人,正高高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罪孽。
  因此,三妹出生时,两个皇姐只望她平安如意,胆小一点也没关系,不起眼也无妨。
  天不遂人愿,王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趟浑水中。
  姑姑说完这些,王蒨垂着眼,又想哭又想笑,远处的王翊在催他们二人快一些,站在树下急不可耐,王蒨应了声,往二姐那处走去。
  八月的尾声在暴风雨中被吞噬,九月过后,雨季结束,气候却更加炎热。
  李意行回了临阳,仍住在小山居中,从前与阿蒨一起待过的院子,如今摆设未变,却显出几分寂寥,还比不得她那空旷的公主府。
  回临阳后,公主府的信件一件件送来,每一回都是同样的几个字——甚好勿念。
  李意行初时还为她的回信感到欢喜,见信封厚实,以为阿蒨在心中对他说了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也好,可揭开层层空白的信纸,她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很快又接受了此事,这总比前世好,前世他写了许多信件,从来没有回音。
  李意行将阿蒨寄给他的信一封封珍藏,此刻展露于书桌上,摆在一起,他逐渐看出端倪。这些信件的笔迹愈发缭乱,不像是那个耐心的王蒨,反倒是像同一天所写,写到最后不耐烦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又心知这并非全无可能,一时之间只能坐于书房中,看着那些回信久久不语。
  阿蒨有没有看过他的那些信?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与她说,本以为借纸笔传情,她能对他有几分耐性和宽容,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看吧?
  又或者,阿蒨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那些心迹。
  他对她的那些思念和内疚,在她眼里都是滑稽的假象,等了那么多年求来的转世,如今有了回应,却一次次让他感到浑身冰冷。
  思慕藏于笔锋之中,阿蒨或许根本未曾展开信件细读呢?
  李意行坐了几刻,重新又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唤来了闻山,缓声:“告诉洛阳城内的人,夫人想做什么就做吧。”
  闻山还道是世子对夫人失望,连忙追问道:“不用再事事禀告了吗?”
  他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又微微眯起眼:“只是记着,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靠近公主。”
  闻山立刻会意,献媚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意行站起身,眉梢已带上了从容的笑意:“备水去罢,过会儿去见一趟阿耶。”
  第38章 西窗  只能叹一句可恨西窗月明,空高挂……
  下河源处于秀徽山,站在山顶俯瞰而下,整条河线蜿蜒的地界都是李氏的领土,并不拘泥于临阳城。
  郎主如今身负重担,掌管军匹。多数时刻都在郊外军中坐镇。
  李意行去时,军营关中的守门小将行了个礼,还算是守规矩。
  可越是往里走,场面就越发不对劲,四处往来的士兵闲言碎语聚成一团,见他来了,才收起笑容行礼,李意行走出没几步,那些人又闲散下来,靠在墙面上不知聊些什么。
  一早有人得了消息出来迎接,是大司马身边的手下,叫张定远。此人领着李意行一帮人往后山走,巴结道:“郎君此去洛阳,一路奔波辛苦了。”
  李意行瞥了他一眼,笑意很淡,看不出情绪。
  军营围山而建,往后走是一望无垠的草坪。不远处隐隐有丝竹礼乐传来,酒气的香味随风而至,循着人群的嬉闹声,李意行见到了自己的阿耶与族中其他长辈。
  这会儿还未入夜,薄暮赤红,霞光弥散,草坪上铺着上好的云绣毛纹毯,众人席地而分坐成几处,每一座的中间还插着朱红色的竿伞,斜斜倚着,绸缎厚实绑在伞骨上,缝制着成对的宝石,在光照下发出盈盈丽色。席上的酒箸歪倒,硕果累叠,娇媚的婢子一个个理干净了,送去身边人的口中。
  长辈们没有穿军装,大多只着了件单薄的轻纱蚕衣,甚至连发也未束,无论男女都白粉敷面,这会儿场中正有个女子举着杯盏跳舞,身姿曼妙,清冽的酒随着动作而溢出,洒在她的衣裙上,将上好的料子糟蹋了,却引得场上众人连连嬉笑。
  甚至有人扔了些名贵的香膏或世人难求的药材在琉璃盆中,一起烧了。
  毁了那些华贵稀缺的物件,便能显出他们的无所不能,以此获得扭曲的快感,族人们历来如此。
  李意行神态平缓,似是早有预料如此场景,他跟着张定远往父亲身边走去。
  李谋身为郎主,在此情形下还算清明,只穿了身宽衣常服,发也束了起来,只身前的杯盏交接不停,想必也喝了不少。
  李意行唤了声:“父亲。”
  郎主看向他,古板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惬意,朝他招手:“子柏来了,快入座吧。”
  入座,自然是坐在父亲身边,李意行应声,理了理衣袍,坐在了宽敞柔软的毯子上。
  他今日出门的打扮已算得上十分随性,青丝以玉簪束起,雪色的柔软羽袍略有些宽大,衣襟随风而起,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束,在这席间显得过分拘谨。
  几位长辈朝他举杯致意,李意行等闻山拿来他惯用的杯子才回酒。
  有人差了个美婢送到他身边,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李意行只道:“公主娇贵,让她知晓定然要生气。”
  婢子掩唇轻笑,轻手轻脚地回了主人身边,笑着将此事说与众人听。遂有人笑道:“世子与公主这样琴瑟调和,倒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是……”
  那边哄笑一团,不知说些什么,无非是取笑李意行的保守。
  唯有李谋认真道:“三公主善妒?”
  那软弱的公主,李谋匆匆见过几面,连与旁人对视都不敢,怎么能唬得他儿子如此谨慎?
  李意行摇头:“公主很好,是我不想与外人有牵扯。”
  这个儿子从小自持克己,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几年前连通房婢子也回绝了,李谋沉吟半晌,只能当是他本就对此事没有兴致,这样也好过日后耽于美色,而误了大事。
  二人坐在一块儿,李谋又问他职务之事。
  领了官印,封为都督,照理说应当掌管下河军营的风吹草动,可李意行今日来入职,军中诸位只寻欢作乐,无甚公事要报。这在士族之间常见得很,李意行只能缓缓道:“父亲近日可有与其他州史传递军册?”
  郎主蹙眉:“这是自然,军中大小事,我何时倦怠过?”
  “此番进洛阳,见到了卫家的小郎君,”李意行忆起那少年,“他伤了腿,日后再难行军。父亲翻找过如今随军出征的,还有几位出身世家吗?”
  各州的军营是为当地士族而设,本就不是为了皇权,庆元公主这些年征战之处,所带领的士兵们大多是出身低微,再不济就是哪个士族分支,推了个人出去做替死鬼,卫慎就是那个可怜人。
  李谋却认为这是好事:“身居高官,下头死一些无足轻重之人,还须得你我操心?”
  在他们想来,庶民的命不值钱,替他们去死还能显出几分作用。
  李谋固然将临阳城打理地不错,此间百姓对他十分拥护,但这不是因为他仁爱,只是因为家训如此。这些年奢靡骄纵之风愈演愈烈,也不知他还能守得几年清醒。
  李意行低笑,不再说话,在席上看着众人荒唐,他不断饮酒,瞳仁中却一直很清醒。
  借着月色四散归府时,才有人拿了军中的册子递上来,李意行收于马车,一路默默无言地回了小山居。
  负责传信的下人凑上来,恭敬道:“世子,今日还寄信件吗?”
  李意行往房里走,看见挂于墙壁上的长弓,心头一动,不由走上前取下。他摩挲着上头如血般的红石,歪着头静思,随后对下人道:“将这个给三公主送去。”
  下人接过长弓,颤抖道:“这、这……”
  这样宝贵的东西,一路快马送去还要生怕遭了贼人,更何况此弓并非孩童过家家的器具,乃是货真价实,可伤人的物件啊!
  李意行催道:“送去吧,给公主防身用。”
  下人领了命,一溜烟骑马而去。
  李意行收敛了浅淡的笑意,他走到廊下,镂空雕花的金丝木屏上刻着菡萏图,月色借着菡萏的枝叶打进来,照在他身上,本就雪色无杂的羽袍白得有几分刺目。他走得很慢,想起了与阿蒨在此的每一日,整个人都变得柔和,然他一抬眼,又登时无比清醒。只能叹一句可恨西窗月明,空高挂,不落尘微,亦不解情意。
  李意行心中的明月,此刻正远在洛阳的街上。
  夜里有一场集市,她听闻许多太学学子也会一同前往游街泛舟,为了打听些消息,她换上了从前在太学穿的女学袄裙,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戴了半张脸的兔儿面具。
  乔杏不放心公主一个人去市集,嚷嚷着要陪同,王蒨便给她也找了个面具。
  她今世也才十七岁,混入学子中不算困难,只是周遭的人她并不认识,便只能讷讷地跟着人群,一如从前一般不起眼。
  人群中的年轻学子多为世家郎君,女郎也俱是贵女,与王蒨一样戴着面具,只是她们大多是为寻乐,新鲜劲过了,也就摘了下去,只有王蒨一直好好地戴在脸上。
  一旁的郎君见状,不由道:“你是哪家的女郎?怎的一直戴着面具?”
  王蒨穿着太学学子的衣裳,身份做不得假,这会儿被人问了,只解释道:“近日面上有些泛红,不便见人。”
  那郎君不依不饶:“女郎是哪家的?”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傲气自满,身后的乔杏作势就要出声,王蒨连忙制止,细声细气:“郎君,我是去年考学进来的。”
  只有寒门之辈才须得考学,郎君打量她几眼,见她十指葱白柔软,发间的珠钗夺目,就连一头黑发都保养得益,乌黑如缎,没有半点凌乱,哪里像寒门之女?不由怒道:“女郎糊弄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