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静宜犹豫了片刻, 终于还是垂首:“是, 哥哥。”
斗香大会在汴陵南郊的裴园举行。这裴园以遍植红枫与叠石奇景闻名, 是许多年前一位裴姓首富所建,其后家族零落,裴园也几经易手,终于在去年被长孙家斥重金买下。也是因为拥有了裴园,长孙春花这汴陵首富的名声才算是实至名归。
裴园环境私密清净,又独立于凡俗之外,各家内眷往来,顾忌也少一些。春花辟出十余间厢房,编上号码,供比试使用。每位制香师傅将自己参赛的香丸在指定房间燃起,由春花陪同吴王妃、世子和众家闺秀挨个评判,评出优胜的房间号,最终再揭晓对应的是哪位制香师傅。
寻家的女婢将软毯在地上铺好,垫了脚凳,才不紧不慢地请寻静宜下了马车。陈葛守在马车前,等得身上蘑菇都要长出来了,心道寻仁瑞这妹妹的排场也忒大了,出个门跟公主出巡似的,还弄个冪离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想他陈葛如此美貌,可从不吝啬和汴陵百姓分享。
哼,要不是寻仁瑞不肯来看长孙春花的脸色,又放心不下妹妹,逼着他来帮忙护送,他才不来这劳什子斗香大会呢!
进了园子,迎客的便是长孙石渠,一眼看见他,便热情地迎上来:
“陈兄,原来你也好香道啊哈哈,咱们又多了一项共同的爱好!”
陈葛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这么风雅,今日是为护送寻大小姐而来。”
他上下左右洗洗打量了石渠一番,见他穿一身靛青绣如意纹的衫子,文雅清贵,花团锦簇,一张俊脸很是耐看。若不是知道他是个花架子,还是很容易误以为是哪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路过的闺秀,都忍不住看着石渠,偷偷议论。
竟然还抢了自己这汴陵第一美男子的几分风采。陈葛不由得哼了一声:
“石渠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石渠没有察觉他话中恶意,而是惊讶:“陈兄你怎么知道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说起来,最近饭量大了,皮肤也白嫩了,脸上团了两团肉,腰带也紧了不少。嘿,我们家春花说我以前太瘦,缺些男子气概,如今胖了一些,还更俊了,特地去布庄给我做了新衣裳。”
“你这妹子,是拿你当不拿薪俸的知客呢!”
“咦?”石渠一愣,复又笑道,“陈兄又胡说了,一定是嫉妒我有妹妹,你没有。”
“……”
陈葛气窒,心道,你这个憨憨,早晚被你妹妹卖了,还替她数银子。
哼,就算他被长孙春花坑到只剩条裤衩,又和他有什么相干!陈葛瞪他一眼,领着寻静宜绕过他便往里走。
还没走出多远,便被前头迎面而来的人吓了一跳,嘴唇颤抖着换了几个称呼,都觉得不妥,终于抓住一个,慌忙深揖下去:
“……严先生!”
春花是听了门子通报,才领着严衍迎出来的。她狐疑地看看陈葛,又看看严衍:
“陈掌柜,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啊?”
陈葛讪讪一笑:“我是……仰慕严先生为人。”
这位断妄司的祖宗怎么还在汴陵?
春花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严先生已受聘为我春花钱庄的大账房了。”她难掩得意,“我听说,此前寻大当家也去严先生处递过拜帖。可是,严先生还是择了我这块良木呢。”
严衍淡淡一笑:“东家,莫要太张狂。”
春花下巴一扬:“我一向这么张狂。”她拍拍他的肩,“严先生跟着我,慢慢就会习惯的。”
陈葛被她的显摆吓了一哆嗦。谁会相信断妄司的大天官会屈尊在一个钱庄当账房?。
他投向春花的目光几乎要带着怜悯了,长孙家怕是要出大事。
筵席既开,春花引着吴王妃入了主席,招呼蔺长思在左席坐了,自己坐在王妃右侧。
“春花,快说与我听听,今日有哪些闺秀到场啊?”
春花有些心虚地睇了蔺长思一眼,见他眉宇柔和,这才宽下心,安心将座中闺秀挨个介绍了一遍。
“右首第一位是赵家姑娘,据说做得一手好丹青;第二位是田家姑娘,家中做珠宝生意,有一位舅公在京城礼部任职;再后头一位是李家姑娘,自幼有过目不忘只能,三岁能诗,七岁能文,咱们春花酒楼影壁上那首诗就是她题的。还有,寻家的静宜妹妹,今日也来了呢。”她凑近些,特地让蔺长思能听得仔细,“寻家妹妹在闺阁中调的一手好香,据说寻家香药局的大师傅还常常去向她请教。”
蔺长思失笑:“这些闺阁秘事,你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我自有我的渠道啊。”春花冲他挤挤眼。
这时席间忽然齐齐传来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寻静宜摘下了冪离,露出了一张略显苍白的绝美玉容。她神情宁静淡泊,柳眉翘鼻,眸如秋水,仿若临湖西子,我见犹怜。
吴王妃感叹了一句:“寻家这丫头,几年不见,出落得如此美貌,难怪都说她是汴陵第一美人呢。”
春花目不转睛盯着寻静宜看了一会儿,笑道:“如此美人,世子爷不动心吗?须知红颜如花,有花堪折直需折……”
吴王妃道:“容貌倒是其次。我倒听说此女勤修女德,娴静文雅,颇有贞姜班昭之风。”
蔺长思原本淡淡含笑,听了此语,道:“只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
吴王妃没有听出他话中他意,连连拍着春花的手:“快将那寻家丫头唤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寻静宜端了琉璃杯,款款来到席前,庄重地给王妃和世子行了礼。王妃便问她,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打发时光。
她俏脸微红,轻声道:“小女在家,多是种花、制香、读书这三件事。”
王妃来了兴致:“你平日种什么花?制什么香?”
寻静宜道:“小女喜种兰草,庭中有小打梅、龙岩素心各两盆,绿墨、白墨、徽州墨十盆。制香以婴香、乳香、鸡舌香居多,有时也从香药局取些稀少的香料,自己配着玩儿。”
王妃听她语声轻柔悦耳,情态娴雅,心中十分喜欢,看了春花一眼,道:“今日是斗香大会,可惜我对香道不甚了解,正缺一个像你一样的行家在旁解说呢。”
春花立刻解意,忙站起身:
“王妃、世子,那些制香师们都在后园等待,我去提点一番,免得他们乱了顺序。此处就请寻家妹妹作陪,为王妃解说,如何?”
吴王妃拉着寻静宜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蔺长思。
“长思身子不好,往日也在家中钻研香道,你们两人正好切磋。”
春花笑靥如花,抬起头时与蔺长思视线触了一触,直觉他眸中似有怅然,不禁垂首,福了一福,侧身离开。
陈葛坐在下首,正好与长孙石渠坐在邻席。一落坐,便见石渠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实在不想搭理他,怎奈对方锲而不舍,他只好叹了一声,勉为其难地凑过去:
“干什么?”
石渠笑嘻嘻为他倒上一杯酒:“陈兄,你与寻家关系这样好,寻仁瑞怕不是要将妹子许配给你吧?”
陈葛给他个大白眼:“我可没有这个命!”恨不得按着他的脖子让他往前看,“你瞧王妃这么中意寻姑娘,这世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属了。到时你妹妹,哼,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石渠愕然良久,终于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样啊!”
正说着,却见蔺长思蓦地站起,向寻静宜行了一礼,转身往后园去了。
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的世子爷,似乎很有自己的想法呢。
春花前脚离席,蔺长思后脚便跟了出来。他循着长廊,问了几名家仆,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踪迹。
再深入后园,遇上一片如火的枫林,林后有一座小暖阁,有厚帘暖厢,正像是那丫头会躲的地方。
他径直掀帘入内,谁知对面见着一个剑眉沉目的男子,坐在书案前执卷细读。
蔺长思一愣,这人五官如刀刻般冷峭,周身环绕着一团山峙渊渟的气势。应是未曾见过,却又莫名有几分熟悉。
“尊驾是?”
对方像是刚刚发现他,放下手中书卷,彬彬有礼地行礼:“在下是春花老板新近聘请的账房先生,姓严名衍。”
作者有话说:
家里老人住院了,这周都没空回来更新,深夜抓紧更一章上来,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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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香火因缘
原来这就是春花口中“可好可好”的账房先生。
春花将他描绘得十分沉稳担当, 本以为是和褚安平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谁知是个俊逸冰姿的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蔺长思眸中的光芒黯了黯:
“严先生。”
“世子殿下不在正庭中宴饮, 怎地到后园中来了?”
“你家东家方才离席, 可曾到此?”
严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目光仿佛能刺破一切优雅高冷的面具, 抵达人内心最深处的窘迫之处。
久居高位,蔺长思并不习惯被如此目光审视。只是他教养极好,只是淡淡地皱了眉。
严衍察觉他的不悦, 垂下眸子:“不知世子爷找她所为何事?”
这下, 饶是蔺长思的好脾气,也按捺不住。
“我找她,还要你同意不成?”
暖阁的屏风后, 有人影轻轻浮动。只是蔺长思目光紧盯着严衍,并未察觉。
严衍觑着那屏风, 叹了口气:
“东家小姐确是来过。不过只停留了片刻, 便去往西厢厢房中查看燃放香丸的事宜了。”
屏风后的人听他如此说, 轻吁了口气。
蔺长思哼了一声。欲转身离开, 听见对方继续道:
“前头那句话,是东家小姐方才疾冲进来,嘱咐严某对下一个进来的人说的。”
“……”
“她说完这话,也不等严某同意,就躲在那边的屏风后头了。”
一道视线穿过屏风,木楞楞地刺在他身上。严衍恍若不觉,往那屏风一指:
“世子殿下自去寻她, 严某告退。”
蔺长思在暖阁中站了一会儿, 才慢慢踱到屏风后头。果然见到春花缩着脑袋蹲在角落, 皮笑肉不笑地仰头看他。
他面容浮上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什么叫做小阴沟里翻了船,春花总算是知道了。
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彼此都该留有几分余地,遇事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何曾见过严衍这般不揪不睬,板板六十四的主?
她是活跃气氛,调解尴尬的好手,旁人难解的心结,她总能三两句话点出各人心中的忌惮和企图,将剑拔弩张的几方撮合成利益一致的好伙伴。也正是因此,长孙家的生意才能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