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东樵沉怒地瞪着她。
雪白的小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一双水眸微微红肿。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这目光一望,瞬间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会儿确实疼得厉害。没忍住就哭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迫切地盯着他,“这事儿你可得……”
“保密。”他叹了一声,接上她的话,“春花老板从来不掉眼泪。”
“……”
铁骨铮铮的春花老板莫名心虚起来。
她想了想,解释道:“曲知府这人我很了解,好名声,爱做官,心倒不算坏。他怕外头人议论他偏袒我,急着问案,这才上了刑。只夹了两下,见我吱哇乱叫,却宁死不招,便有几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伤,他也有说辞去堵攸攸之口,后头便没再为难。”
谈东樵不语,只一双黑眸如暗夜荧惑一般灼灼盯着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过,努力动了动手指,“你瞧,骨头都没事,就是肿得像小棒槌。”
“哎,你这么瞧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挑出些药膏,以指腹轻轻涂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着气,任他涂抹,竟不敢出声,只觉心跳如鼓。
待两只手涂完,才听见他闷闷地说: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春花十分想问他,错哪儿了。
还没问出口,便觉得耳畔一阵阴风吹过,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谈、谈、谈大人,好像来了……”
隔着栅栏,谈东樵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别怕,我在。”他声音里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鬼魂不能和人有肢体接触,更不能伤人。”
……说得轻巧。她这辈子可是头一次见鬼啊!
栅栏的阴影中,如黑泉般涌淌出一条涓流,盘桓而上,徐徐缭绕成一个人的形状,长发,灰袍,面容模糊。
春花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鬼魂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作了个深长的揖:
“春花老板,别来无恙。”
那声音,如同铁匠铺里的许多锋刃互相摩擦,细微而犀利。
春花身躯剧震:
“……祝般大师?”
“你的枕骨,怎会落在妖尊手上?当年的事,和妖尊有何关系?还有……你的儿子阿九……”
祝般的鬼魂掩着半面,悲声道:
“祝般醉心名利,遭人陷害,羞见故人!若那妖物只害了我一人,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可恨它害我祝家后裔无处容身,乃至香烟断绝!”
他泣了数声,倒头便拜:
“汴陵城中,谁人不想发达?谁人不拜财神?拜财神者,都是那妖物的信徒!只有你春花老板是可信之人。祝般只剩残魂半缕,愿将所知一切内情告知,若能教那妖物伏诛,灰飞烟灭又有何惧!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卷,汴陵的故事要在汴陵解决。
又,前头有一些小bug,暂时应该还不影响阅读,等文完结后会统一修改,以免伪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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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孤雏腐鼠
大约六、七年前, 祝般在汴陵开起第三家营造行,已有行业巨擘之势,幼子聪明机灵, 家业和顺, 春风得意。
那时,汴陵商会的会长是梁远昌, 寻仁瑞还是个掌管寻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长孙家除了钱庄,还只在酒楼、布庄生意中有所建树。
后来回想, 一切的开始, 是一场小宴。
宴是梁远昌做东,请的有寻仁瑞、祝般,还有营造行里的几位东家。酒过三巡, 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称霍善。梁远昌、寻仁瑞等人都对他十分礼遇, 经人提醒, 祝般才知道, 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观观主, 在吴王面前颇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仅能降妖驱邪,还深谙风水与骨相。”梁远昌道,“既是有缘,不如就请道尊为祝般老弟摸一回骨罢。”
祝般对这些神神道道不感兴趣,但梁远昌颇为坚持,他便也不好推辞。
霍善将干枯如鸡爪的手按在祝般后颈上, 摸了又摸, 忽然道:
“祝老板, 你这……可是难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讲究?”
霍善捻起稀疏的胡须:“回字骨,入宝山而从不空手归,乃是聚财的骨相,福泽深厚,子孙三代富贵无忧。”
谁不愿意听好话呢?祝般自然是满心欢喜,谢他吉言。
霍善顿了一顿,又道:“看祝老板这面相,令公子应当也是个颇有福泽之人。敢问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并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睁眼,惊诧道:“令公子这生辰,竟与吴王世子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绝配啊!”
他这一说,祝般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谁不知道,吴王世子缠绵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个奇迹。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后能承继我这一门手艺,养活自己便行。什么三代富贵无忧,我从未想过,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样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板,不要小看骨相对气运的影响。若是有人在你死后,挖去了你脑后枕骨,用作他途,你这三代无忧的财脉,就传不到令公子身上了。”
他说这话时,两只眼睛暗如无底深潭,不像是寻常谈笑,倒像有什么暗中的神隐借了他的口传达谶语。
祝般的脊背上蓦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将话题转了开去,说到汴陵城中还有一个回字骨。
“长孙家的那位千金幼时,老道也曾给她摸过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长孙家已是她当家了,钱庄都开到第十家了。”
寻仁瑞闻言便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我听说她近来也在打听营造生意。哼,还没会走便要跑了,长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余人追问,他却不再说了。
众人又闲谈至他处。梁远昌谈起为吴王府扩建后园的工程,一单便赚了去年一年的利润,得意无限。
祝般自然也是艳羡不已,便询问梁远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远昌淡淡一笑,只说寻、梁两家的营造行是百年老号,王爷谨慎,除了这两家,是不会把营造生意交给他人的。
祝般听出他话中不悦,自然不便再提。
这时,霍善却突然出声: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板,倒也不是无法可想。”
祝般连忙追问,有何捷径。
霍善拈着胡子,半晌才神神秘秘地吐露,吴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采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道宫。
“早闻祝老板在营造上颇能求新立异。若能建成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楼,定能得吴王青睐,将来营造行内,祝老板称第二,还有谁敢称第一?”
这话一出,宴中人神色各异,又以寻、梁两人神情最为复杂。
寻常营造工程的竞争,多是靠缩减成本和提高质量。但祝般原本就醉心营造设计,听闻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热的领域出了一道颇有挑战的难题,立刻技痒难耐,抚掌大喜:“多谢钱老提点!”
其后不久,霍善果然没有食言,向吴王引荐了祝般。
祝般与吴王深谈一夜,并将图纸献上,完整地讲述了自己的设计。
“此楼巧夺天工,定可招引元鸟成群而来,为王爷传讯迎仙。”
吴王却似乎并无预料中的狂喜。
他背对着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终于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这楼台就取名作‘来燕楼’吧。”
祝般死后的第七日夜里,他的坟墓被掘开。霍善领着一只灰色尖脸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满面血污,双目猩红地控诉道:
“霍善那日根本不是偶然出现,他早已知道我儿的生辰,打得便是与吴王世子换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么妖法,将我儿阿九的福德全部换给了吴王世子。”
春花听得实在太过离奇,不由得反问:“这何以见得?”
“我儿阿九,自幼聪颖,但自我死后,一事无成,那真是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遭打头风。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无一日温饱,但凡能靠一把劳力挣到果腹的银钱,必会在当日输掉、赌掉、赔掉,从来没有过夜钱。他深夜路过乱葬岗,碰到霍善属下的鼠妖行割魂之术,竟因此便被灭口!”
“霍善曾言,我儿阿九与吴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双绝配,又说我儿福泽深厚,三代富贵无忧,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恻然,却又不甚明了。于是将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转述给谈东樵。
谈东樵皱眉深思了一会儿:
“韩抉这几日在城中四处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个行之数百年的聚金法阵。霍善与吴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这一片,也许,和那聚金法阵有关。”
他倏地眉毛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