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她有一个那么疼她的叔叔和婶子。
给她买衣服,买好吃的,一点都不吝啬。
不像我,虽然有亲爹亲妈,还就在身边,但我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
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每天金兰还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直到那一次。
就是我哥哥生日的那一次。
母亲给哥哥买回了漂亮的生日蛋糕。
蛋糕很大,切出来七八块。
但没有一块是我的。
哪怕就是小小的一块。
都与我无关。
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个人,把整个蛋糕都吃了。
吃得直打嗝。
父亲还给哥哥倒水,怕他噎住。
母亲笑着说,你要是实在吃不下,就放下,妈给你留着下顿饭吃。
没有人问我想不想吃。
哥哥还要求,下次过生日,要买一个更大的。
母亲答应了。
然后,他们吃饱喝足了。
让我打扫垃圾。
当我把蛋糕盘扔出去的时候,我看着蛋糕盘上仅存的有些残渣。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没有出息地把蛋糕盘从垃圾堆旁捡了起来。
舔上面可怜的那点奶油。
舔上面那仅存的一点蛋糕渣。
一边流眼泪。
那时候,同村的几个讨厌的小男孩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开始起哄。
“阿喜在捡垃圾吃!”
“阿喜好丢人啊!”
“羞羞啊!”
“快来看啊!阿喜在捡垃圾吃!”
这些小孩的吵闹,引得很多人的围观。
父亲和母亲也出来了。
父亲过来就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给家里面丢人了。
“丢人现眼的东西!”
母亲则是在和邻居们解释,我这孩子就是嘴馋。
其实我吃得很好,还不知足。
“阿喜就是不懂事,让大家见笑了。”
我更伤心了。
我哭着跑了出去。
跑到了村外的一条小河边上。
哭得浑身发抖。
哭得衣服都湿了。
觉得自己好委屈。
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没发现,其实在那个小河边,还有一个不开心的小女孩。
正是金兰。
金兰在无聊的往河里面扔石子。
打水花。
但她是城里来的,不会这种农村娃擅长的把戏。
她不知道怎么扔。
也不知道应该选那种薄薄的石片。
所以别人扔出去,能打出四五个,甚至七八个水花。
她扔出去一个就沉底了。
她正在气闷,却听到我在哭。
于是更加不耐烦。
对我大声说:“喂,你在哭什么!吵死了!”
我抽泣着。
泪眼朦胧。
看着金兰:“我……我没有捡垃圾吃……那是我……我刚扔的……呜呜呜……为什么不给我蛋糕吃……一块都不给我……我……我也是这家的人啊……呜呜呜……哥哥……哥哥为什么一个人都吃了……一点……一点都不给我……”
心里面实在是太委屈了。
在父母面前,又没有人给我解释的机会。
现在面对着金兰。
虽然我和她不熟,但我还是把心里话都告诉了金兰。
我是边哭边说的。
说的语无伦次。
前言不搭后语。
金兰皱着眉听着,似乎听懂了。
“你爸妈偏心,好吃的都给你哥吃,不给你?”金兰问我。
“嗯……”我点点头。
“你爸妈也重男轻女么?真不知道儿子有什么好!”金兰赌气一样,又扔出去了一块鹅卵石。
还是一下子就沉底了。
她气得一跺脚:“不好玩!”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重男轻女”这个词。
虽然“重男轻女”在农村是普遍的现象。
在我家更是变本加厉。
但并没有人管这样的事情叫做“重男轻女”。
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仿佛世界就该是如此。
男孩是自己人,是传宗接代的。
女孩是外姓人,早晚要离家。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与自己家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偏袒男孩有什么不对的?
好吃的都给男孩有什么不合适的?
给你一口饭吃,没饿死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女孩没资格争。
如果争,就是不懂事。
包括我,我虽然是家里面不受重视,被轻视的那个。
但我也没觉得这是错误的。
我只是委屈,为什么自己不是男孩?
如果我是男孩,那么我也会受到和哥哥一样的待遇了。
“重男轻女就是觉得儿子是个宝,女儿是根草,这是不对的!其实男女都一样,男女要平等!我们女孩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我们不比男孩差!那些重男轻女的家长不配做人的爸妈!阿喜,你不要哭,他们现在不喜欢我们,等他们老了,我们也不养他们!”
金兰很认真地和我说。
不愧是城里来的小孩。
就是比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有见识。
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男女平等”这个词。
这个词给我的冲击力,比“重男轻女”还要大。
她惊醒了我。
告诉我,生为女孩,不是我的错。
我没有低人一等。
爸妈不爱我,不是我不好,是他们的错。
于是我不哭了。
看到我不哭了。
金兰从兜里面给我掏出一块巧克力。
“给你吃。”
我急忙摆手不要。
因为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根本就不习惯被人赠与什么。
“给你你就拿着,我这里还有好多呢。”金兰又塞给了我一大把。
“不要了,你都给我,你叔叔婶婶会不高兴的。”我再次推辞。
至少在我家就是这样的。
我爸妈很小气。
不让我给别人东西。
哪怕一口水都不行。
我家之前曾经种过西瓜。
三伏天,四十多度的天气,我一个不到10岁的小女孩,在瓜棚里看瓜。
本来是让我和哥哥一起来的。
但哥哥待了一会儿嫌热,就跑了。
他可以跑,我不敢。
因为哥哥跑了,回家顶多挨骂。
但我跑了。
回去不但挨打,还不让我吃饭。
并且父亲特意叮嘱我,这瓜都是要卖钱的。
自己不许吃。
如果是渴了。就去喝井水。
所以虽然我很热,但我还是不敢吃一口自己家的瓜。
但后来,有一个路人经过。
他说,他是开车到乡下办事的。
路上车坏了。
等救援等了半天。
说自己口渴难受。
他钱包也没带。
问我能不能给他一个瓜吃?
我看他嘴唇都干了,于是就给了他一个瓜。
很小的。
但这事被我父亲知道了。
他打我四个耳光。
骂我是败家子。
一天没让我吃饭。
后来,父亲骑着三轮车去县里面卖瓜。
我跟着在后面收钱。
刚到县里面,三轮车就被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收了。
说不允许我们这样的流动摊贩在县里面做生意。
影响市容。
父亲在家里面威风霸道。
但在外面,怂的很。
不敢争辩,不敢要东西,就只能蹲在地上抽烟。
而在这时候。
曾经我给过瓜的那个男人出现了。
原来,他居然是这些人的小领导?
看到是我,他让手下把三轮车和瓜都放了。
还给了我20元的瓜钱。
并且告诉手下,给我父亲安排了一个市场上的地方,让我们家可以卖瓜。
那天,父亲挣了不少钱。
中午还高兴的喝了小酒,要了酱牛肉。
但他根本就没有夸我。
仿佛不是我的功劳一样。
更不会道歉。
说他打我打错了。
因为在父亲看来,不管对错,儿女都是可以随意打骂的。
对了怎么样?
错了又怎么样?
打了就是打了。
甚至不论对错,都不需要理由。
因为还有那么一句俗话,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听了我的话,金兰显得很不以为然。
“没事,他们不管我这些,不在乎我给不给别人零食,没有了,自然会给我买。”
“你叔叔婶婶对你真好!”我再次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好什么啊?我根本就不稀罕!”金兰踢飞了脚边的一粒石子。
“你……”
我想说,金兰你太不知好歹了。
如果我有一个对我这么好的叔叔婶子。
我肯定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但我没有这样的叔叔婶子。
那真是一种奢望了。
“怎么?阿喜你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对他们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金兰对我说。
“什么秘密?但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很正式地说。
同时心里面还有些感动。
一个人肯把秘密告诉你,代表着对你的一种信任。
“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叔叔和婶子,他们是我爸我妈!他们那是骗人的!”
金兰告诉了我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当时小小年纪的我,都惊呆了。
“为什么你要喊你爸爸妈妈为叔叔婶子呢?”我问。
“因为他们嫌弃我是一个女孩,他们想要一个弟弟!”
金兰恨恨地说。
有人说,女孩普遍早熟。
而金兰,在女孩中也是属于格外早熟的。
她说的很多话我当时都听不太懂,但都觉得很有道理。
金兰告诉我。
他们家是城里的。
在城里面,也属于很有钱的那种。
因为他爸爸是领导。
她妈妈也是国企的干部。
所以从小,金兰就衣食无忧。
但她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她爸妈就想要一个儿子。
没有生出儿子,觉得很遗憾。
当然,他们也没有虐待金兰,没有对金兰苛刻,对金兰还是很好的。
物质上一点都不吝啬。
但他们不许金兰在外人面前喊他们爸妈。
因为他们还要再生一个。
而按照那时候计划生育的政策,一家只能生一个。
如果谁家超生了。
就是很严重的问题。
不但要罚款,还要丢掉工作。
所以金兰的父母为了生儿子,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就对外谎称,金兰是哥哥家的孩子。
他们确实有一个哥哥,出国了。
这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这次他们来乡下住,其实就是来生儿子的。
选择在乡下,不是在城里。
就是因为乡下安静,不惹人注意。
什么村长家的亲戚,也是骗人的。
他们只是给了村长好处,让村长帮着遮掩。
等把儿子生下来,他们就会回城。
你看过那个小品《超生游击队》么?
我爸妈就是在为了超生,四处打游击呢。
金兰父母打算得很好。
但金兰却很不开心。
虽然她不缺吃穿,但她心里面不舒服。
她对我说,她恨。
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有了她,还要一个男孩?
恨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弟弟,为什么因为你,我要失去喊自己爸妈的权利?
金兰还说,等弟弟出生后,那么父母肯定就不会再关心自己了。
什么好吃的,也都不会再给自己了。
在家里面,她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因为金兰告诉我的这个秘密。
所以我和金兰迅速拉近了距离。
这一刻,我们没有城里小公主与农村丫头的区别。
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家里面的边缘人。
尽管金兰的待遇比我好很多。
但那一刻,我明白了。
对一个孩子来说。
好吃的,很重要。
好喝的,很重要。
新衣服,很重要。
漂亮的洋娃娃,很重要。
但这些都没有父母的爱重要。
如果父母有爱,就算是没有好吃的,好喝的,新衣服,漂亮的洋娃娃,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很温暖。
但如果父母不是全心全意爱你。
那么就算是你和金兰一样,衣食无忧,你也不会真的快乐。
相反的,你的心中就只有埋怨和仇恨。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我告诉金兰,打水漂的技巧。
挑扁一点石子,压低身子,水平甩出,尽量保证石子扁平的一面接触水面,水平旋转的够快,水花还能拐弯呢,要是石子竖着翻滚基本就打不出水花了。
而金兰,则是很大方地分享给我她的好吃的。
我不敢带回家里。
因为会被哥哥抢走。
我都是躲在外面吃完的。
后来,金兰的妈妈,当然在外人看来,是金兰的婶子怀孕了。
然后,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
他们在村里面摆了席面。
请了很多人来一起祝贺。
甚至还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搞得很热闹。
看戏吃饭的时候,人来人往、闹闹哄哄。
金兰的“叔叔”喝多了,喝的满脸红光。
还大喊着“有后了”、“有后了”。
那一晚,金兰一个人跑到了山上。
我陪着她去的。
我一晚没回家,没人来找我。
金兰一晚上没回家,也没人去找她。
没人找我,这是正常的。
但之前,金兰回家晚了一点,都是有人找的。
金兰想的没错,从她弟弟出生的这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完全被改变了。
再后来,金兰一家回到了城里。
那时候,我们又没有手机、微信和qq。
所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但我有时候也会想起金兰。
特别是后来看到新闻上说,国家放开了二胎政策,很多家里的大孩子都有很大意见时,我更是会想起金兰。
我不知道,金兰在家里面过得怎么样。
她与弟弟处得好不好。
前一段时间,当李萍萍告诉我,其实妞妞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她的女儿,当着外人的面,只能喊她姐姐时,我也想起了金兰。
但妞妞与金兰是不同的。
妞妞不能喊自己的妈妈为妈妈,只能喊姐。
是因为她妈妈爱她。
而金兰不能喊自己的妈妈为妈妈,只能喊婶子。
是因为她妈妈的自私。
……
金兰的父母,为了生男孩,不让自己的女儿喊自己爸妈,跑到农村来生孩子。
其实在农村也有一样的事情。
甚至更加残忍。
因为农村后来,也开始重视起计划生育来。
而我之所以能够出生,只是因为哥哥比我大12岁。
而我们那里,对计划生育执行得并不是那么严格。
因为太偏僻了。
山高皇帝远。
但后来,计生政策也越来越严格了。
农村人没有正式工作,就算是超生了,也不会被开除。
但农村自然有农村的办法。
那就是谁家超生了,计生干部就带着人上门。
搬东西。
扒房子。
把你家的猪和牛都牵走。
让你家徒四壁。
就和后来的强行拆迁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才有了小品《超生游击队》的背景。
其实很多事情,比小品看着还要荒诞。
比如我们就知道,距离我们村30多里的一个村里。
有这么一户人家。
开始生了一个女孩,取名“招弟”。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第二年又生一女,取名“再招”。
第三年仍是生女,取名“还招”。
第四年还是生女,他们不得不认输。
因为家里面已经没有任何能再被拿走当罚款的东西了。
只能放弃了生儿子的想法。
无奈将最小的女儿取名为“绝招”。
小品里面其实已经把事情美化了。
而我小时候,也亲眼看到很多次,户主拿着菜刀,和上门来的计生干部拼命的事情。
到后来,农村的政策变了。
变得松动了一点。
当时村里的政策是,如果第一胎是男孩,那么就不能生第二胎了。
但第一胎要是女孩的话,就可以再生一个。
但罚款还是要交的。
所以很多人为了生儿子,真的是倾家荡产。
我在没有辍学之前,我们学校有一个支教的女老师。
那女老师是师范学院的毕业生,戴着眼镜,很有学问。
所以我曾经问过这位老师。
为什么第一胎是女孩,就可以再生一个呢?
那样不是男孩越来越多,女孩越来越少,会有更多的光棍么?
这些人找不到媳妇,不是会很麻烦吗?
我之所以会小小年纪就关注男女比例失调,出现大量光棍的事情。
倒不是我那时候就见多识广。
已经预言到了以后会出现3000万光棍。
而是因为我哥哥。
因为那时候哥哥整天和发情的公狗一样嚷着要女人。
没有女人就开始打爹骂娘,摔东西,如同疯了一样。
每次,他折腾够了,残局都要我来收拾。
我那时候真的希望哥哥赶紧找一个女人。
那样就不用整天看他闹了。
只是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哥哥找的女人,居然是用我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