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是在出神。
这时候,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去到蒲晨来身边,猛得撞了她肩膀一下……是个穿医生袍的年轻人。
红彤彤的灯影下,被突然撞得歪歪斜斜的蒲晨来,和急忙拉住她手臂以防她跌在地上的年轻人,都面目模糊。
手机屏幕在不住地闪动,他拿过来看了一眼,马上接听了电话,发动车子……
“遇蕤蕤你又作死!”晨来揉着肩膀,咬咬牙,骂了一句。
遇蕤蕤大笑,道:“我步子踏得那么响,狗熊都惊醒了,你都听不见?神游十万八千里了?”
晨来瞪了他一眼,看他手插在口袋里跟自己说着话,不住地晃着肩膀放松肌肉,顿了顿,才说:“我在想事情嘛。”
“一天到晚想事情。你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儿空,什么都别想?”遇蕤蕤看着她,问。“你得让大脑休息一下……哎,你多久没运动了?改天一起打球呗?运动下当休息。”
晨来看看他,目光放到远一些的地方。“行啊。”
“回家吗?”蕤蕤问。
“嗯。你呢,还不去吃饭?”
“没胃口。一想到你回家能吃到那么多好吃的,我只能吃食堂,更没胃口。”蕤蕤说。
“还不是家常菜,你回家也有的吃。”
“家常菜也得分是谁家的——你们家,人均行政总厨;我们家,我爸我妈和萝萝,人均一手黑暗料理。”蕤蕤笑道。
晨来听了不出声。
是啊……
蕤蕤看看她,说:“不过今天就是不不值班,回家也没饭吃。我爸妈前阵子回老家了,萝萝出差。”
“嗯。”晨来点头。“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蕤蕤说。
晨来又点头。
她原本想问蕤蕤,他父母回老家做什么去了,没来得及开口就想到了原因。
她转开脸,听蕤蕤说今儿比昨儿还冷。
蕤蕤的普通话说得一点乡音也没有了……是啊,也这么多年了,从他离开家乡进京读书。自从萝萝来北京读大学,遇家父母也跟着来了,照顾蕤蕤兄妹的生活。蕤蕤平时在医院的单身公寓住,因为忙很少回家,老两口就跟女儿住。萝萝如今也工作了……
“时间过得真快。”蕤蕤说。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啊。”晨来轻声道。
喉咙不知为何有点发硬,她低了下头,摸了把手机,发现蕤蕤也低着头在拨弄手机,心里放松了下,说:“去忙你的吧。”
“这会儿也不忙。”蕤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天了,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
“辛苦你了,遇医生。”晨来说。
“你也辛苦了,蒲医生。”蕤蕤作势鞠了个躬。
晨来笑出来。
看着他的样子,笑得鼻子有点发酸。
“喂。”蕤蕤看了她的神情,又拿肩膀撞撞她肩膀。“过节呢,又连着打了两场漂亮仗,谁不夸你蒲医生好本事?还不够高兴几天的吗?”
晨来想想也是,“走了。”
遇蕤蕤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来。
晨来指指前面,表示自己先走。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晨来要绕过去,遇蕤蕤跟上来捉住她的胳膊,拉她走过去开了车门,“上车。”
“我去坐地铁,就一站……”
“对啊,就一站都不到的地儿,别费劲了行吗?今天中秋节,你就给自己放个假吧。”遇蕤蕤微笑着说。他关好车门,走到前面跟司机师傅说:“麻烦您送她过去。谢谢。”
“好嘞,您放心。”司机说完,发动了车子。
蒲晨来一靠上椅背全身已经像散了架似的。她从窗口和遇蕤蕤挥手道别,不一会儿,车子已经开出医院大门。
“你男朋友吧?不错啦,长得好看还晓得帮你叫车送你出门……现在的小年轻儿好些都不懂照顾别人,还指着你照顾他呢……”出租车司机一口京片子,也不管晨来有没有反应,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晨来本来想说那不是我男朋友……可是她太累了,根本懒得开口。何况跟这陌生人解释这些做什么呢?在这个人口两千多万,已经和周边省份连接在一起的体量宏大的城市里,他们再见面的几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见面,到时候谁又会记得谁呢?
晨来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只听到司机在说话。也许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不一会儿这声音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外面很冷了,车里开着空调却是温暖得很。晨来不知不觉就在这温暖中睡了过去……
“到了!”司机大声说。
晨来身子都要歪到后座上去了,听见这一声吼顿时醒了过来。
她睁眼一看这昏昏暗暗的小巷子、熟悉的门脸、古古怪怪又脏唧唧的石狮子,毫无疑问是到家了,“多钱?”
“已经付了。”司机说。
“谢谢。”晨来摸到把手,开了车门。
出租车不等她站稳,便嗖的一下开了出去。
晨来在寒风中缩了一下肩膀,看了眼小巷的尽头——巷子两边停满了车,因此原本就窄的路显得更窄了,要对面驶来车子,甭想顺顺当当地通过……家在巷子中段,要走上四百五十米才到。
巷子里隔几步便是一棵合抱粗细的白杨树,寒风中树叶沙沙作响,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她整理了下背包的肩带,慢慢往前走着。
没走几步,便看到家门口的灯亮了,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
“来来!”母亲一眼就看到了她,马上喊了她一声。
晨来还没答应,就见母亲身边多了一个影子,她心一沉,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手中不知拿了个什么,用力朝她扔过来,嘴里便骂开了:“我打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哪?”
那东西是拖鞋。
晨来知道。
她知道是因为拖鞋扔过来正搭在她鼻梁上,一股臭气顶到鼻腔,紧接着是一股血腥味……她刚还在想这大臭脚怎么还有血气呢,一股温热便从鼻腔到了唇边。她扯下口罩来,一低头,那血哗的一下撒了一地。
“我艹!”她在心里也骂了一句,抹了一把脸,顿时就成了个关公。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四)
尼卡2021-02-08
她听见一阵稀里哗啦乱响,然后就是父亲的大骂,母亲的惊叫……胡同里飘着饭菜香气,有些寒凉的天气里这香气让人觉得温暖。只是这温暖不属于她和她的家。
晨来抬起袖子来擦了把脸,血还在往下滴,退了几步准确地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低下头捏住鼻梁止血。这会儿工夫母亲已经来到面前,颤着声音问她怎么样了,手胡乱地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想必是沾了血,就更加慌乱起来。
晨来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这还一会儿就好了!”柳素因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看着女儿的脸。
“嗯。”晨来试着松开手,没有新血了。“看!”
“快回家,洗把脸……你你你……你脸怎么有伤?”柳素因吃惊到磕巴。
“不小心撞了一下。”晨来说着摸摸脸。
“怎么撞得能撞成这个花色?”柳素因问。
晨来笑。
“不是说不回来吗?”她抽了消毒湿巾递给母亲,示意她擦手。柳素因接过来先给她擦脸。
“刚回来,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我想他喝那么多酒,一会儿就睡的……你看你都到家门口了……回家。要是他再闹,我……”
晨来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即便是她不阻止,母亲也说不下去,可她还是阻止了。她不想出现让她们母女尴尬的沉默。而这沉默会让她觉得格外难受。
“做了我喜欢吃的菜了?”她问。
“做了。还有藕夹……今天的藕特别新鲜,我早早留出来了……来,回家吃。”柳素因拉住女儿的手,把她往院子里领。
晨来的手挺凉的,柳素因的手有点粗糙。
母女俩沉默了片刻,忽然同时开口问对方:“冷吗?”
其实是有点冷的。
天气不好,心情也有点糟糕,可她们俩相视一笑,都说:“不冷啊。”
上了台阶跨进院门,大门洞里黑乎乎的,晨来一跺脚,感应灯才亮了。其实还不如不亮——这样就看到了这扇破门和门内堆着的不知道谁家的杂物,更显得这四合院破败了些……但毕竟是熟悉的家,也有着熟悉的味道,晨来的心底还是涌上了一股暖流,尽管在踏进院子里,看到被新新旧旧杂七杂八的植物挤占去了大半空间显得狭窄了的院子、北边正房家门口那乱七八糟的样子的时候,像有一股截然相反的寒潮不但将这股暖流打散了,还要推着她转身逃走。
柳素因觉察女儿的异样,恳求的眼神望着她。
晨来对她笑了笑,左右看了看,见东西厢房都亮着灯,里面传出喜庆热闹的喧哗,便说:“高爷成婆婆家里都吃团圆饭呢吧,真热闹。”
“可不是嘛,都回来了。各有一大家子人呢。”柳素因说。
母女俩正说着话,东厢房高爷家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矮矮胖胖圆滚滚的年轻人,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晨来母女,马上喊了声蒲伯母晨来姐姐,“晨来姐姐好久不见了。”
晨来笑着点点头。
她这会儿既后悔自己没快点儿回屋,又想不起来这到底是高爷的哪个孙子或是外孙,只觉得这孩子跟高爷真像啊、成奶奶跟高爷吵架的时候不老叫他冬瓜吗……她还没走,高爷家里的人都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纷纷涌到门口,跟晨来说着话。
高爷声音洪亮,说:“来来得有俩月没照面儿了。我琢磨着我要哪天去你们医院看病才能见着你了呢!”
“高爷瞧您这话说的。您老康健。”柳素因笑道。
“您那把老骨头还能让医院挣了钱去?得了吧您!”西厢房门也开了,成婆婆从里头出来头一句话就怼上了高爷。
晨来笑着跟成婆婆问好,看着这两个老头老太斗嘴,两家子加起来三四十号人,都趁着这会儿工夫你一言我一语,这小院儿顿时沸腾起来。间或有人问晨来要手机号要微信,说回头有事儿找你……晨来都答应。
“你们医院号也太难挂了”“晨来我们找你的话你给加特需号行吗”……晨来忙着应声,忽然有点想笑。她这副尊容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了,可谁都没表现出来惊讶,也没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婆婆一看不行赶紧把自家的儿女轰进屋,说:“来来好容易回家一回,你们也不让人清静,都想着托人找关系看病。这回头你们有面儿了,给来来添麻烦。”
“不麻烦的,成婆婆。”晨来说。
“怎么不麻烦啊?全国人民都奔你们医院看病,平常那号多紧张啊,要不挂你那科,你不也得求同事帮忙儿!得,你快回家吃饭吧。你妈忙了好几天了,就等着你回来呢。”成婆婆这么一说,两家人说着话各回各家,天井里刚才还人声鼎沸,一会儿就静了下来。等其他人都走了,成婆婆还站在那儿,冲晨来努努嘴,小声说:“你爸又喝酒了吧?甭跟你爸一般见识。大过节的,陪你妈好好儿吃顿饭。快家去吧。”
晨来点头。
“那回见啦成大妈。”柳素因牵着晨来的手,微笑着跟成婆婆说。
成婆婆挥挥手,先回了屋。
东西厢房的门都带上了,两家人的欢声笑语关在了门后,小院儿里恢复了平静,柳素因母女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