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只挂了个简单的布帘子,赵心扉在里头早听见他说的话了,这时探身出来,说:“知道了,我这就收拾。我相信蒲医生的判断。刚才我看地质灾害预警消息,就有点儿犯嘀咕。”
遇蕤蕤本来不以为然,见心扉也这么说,就笑了笑,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杜再萌还在念叨那只壁虎,说:“真要是出了事,壁虎怎么办呀?”
蕤蕤笑出声来,说:“你放心,一般来说,在自然环境下,小动物比人类要顽强。壁虎先生肯定比咱们要跑得快……”
他们俩说笑着,外头雨声和水声越发大了——金家门前有个斜坡,下去之后便是一条窄窄的路,再往下就是穿过镇子的河流。镇子在山谷之间,居民房舍依河岸、傍山坡而建,安全无虞时是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此时,隐隐让人觉得是危机四伏的。
蕤蕤听见脚步,回头一看,晨来在外面喊了一声蕤蕤,撩门帘往里走了一步,说:“收拾好了吗?镇上干部又来了一趟,说是让赶紧转移。上游有两股泥石流,附近也有零星山体滑坡,距离虽然挺远,但是县里通知有条件的尽快转移到安全地带——镇上安置点在镇小学,就咱们白天去的那地方。你们俩快点儿,下去帮帮忙。”
“我好了。我下去开车。”杜再萌拍了下他的包。
他一身长裤 t 恤,连领巾和帽子都戴好了,而一边的遇蕤蕤看上去跟在沙滩晒太阳似的,宽松的大裤衩加 t 恤,长发还散着……晨来指指蕤蕤的腿脚,说:“遇蕤蕤你看看阿萌,你学习一下。你这样等会儿就等着喂蚊子好了。安置点的蚊子都归你。”
杜再萌背了包先出来,哈哈大笑。
遇蕤蕤哼了一声,作势这就要脱裤子,晨来站着不动,他就下不去手脱。杜再萌笑得人都要跌下去了,晨来才撇了下嘴,回房间去一看,心扉已经帮她把东西都收好了,一手拎一个背包,正要往外走。
晨来接了自己的包,和心扉一道把铺盖卷起来,归置到一处。两人出来,见遇蕤蕤还在收拾东西,晨来又催了他一声。
“蕤蕤你快点儿,再等会儿你孩子都该生出来了。”她说着就下楼梯,遇蕤蕤踢踢拖拖地跟出来。
“x,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遇蕤蕤说。
晨来看他换了长裤和靴子,才没说什么。这时金家一家已经在堂屋聚集,要带走的东西也都堆在这里。杜再萌和金爷爷忙着往越野车、电动车上搬东西,晨来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快点帮忙。
大门口冲进来一个穿雨衣的人,大喊着快点儿啊赶紧走,东西不要带太多,人安全是第一的。那人喊了这几句就走了,晨来把菱智抱上车,看看车里心扉、菱智妈妈和奶奶都在,还能塞下一个人,就让蕤蕤上车。
蕤蕤说:“我跟爷爷的电动车。你上吧。”
此时暴雨如注,时间紧迫,的确也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些客套上。晨来上了车,嘱咐一句“小心”。
蕤蕤站在门楼檐下,笑着挥挥手。
杜再萌发动车子,说:“咱们抓紧时间。等下看看还有没有别人需要帮忙转移,多跑几趟。”
晨来看他。娃娃脸上全是镇定和冷静,话是微笑着说的,但眼神很严肃了。她点点头,说:“小心开车。”
“这倒是十拿九稳的。坐稳了啊,开动!”杜再萌把车子开下坡,为了缓和下有点紧张的气氛,说起了自己跟朋友们夏季在阿拉斯加徒步时的经历。“夏季嘛,阿拉斯加连续天晴的时候不多,可跟我们那趟似的,十来天全是阴雨,每一步路走得都那么难的,可能也不多——所以我朋友都说我这人吧,人家是龙女,行动就带雨,我是敖丙,不能跟我一起旅行……这把大雨可能是我带来的,我得多出把力气。”
晨来忍不住笑出来。
赵心扉笑得更厉害,说:“这都什么朋友啊……”
“前女友。要不能变成‘前’嘛,嘴太毒了。”杜再萌也笑,车子转弯,开上桥面,他也转过脸来跟晨来笑笑,眨眨眼。
“蒲医生春天在阿拉斯加还遇到暴风雪了。蒲医生也是龙女。”赵心扉笑着说。“你们俩今儿晚上都得担点儿责任。”
“哦对,我之前翻蒲医生的朋友圈看到照片了——那鬼地方,美是真美,气候也是真糟糕……蒲医生应该多发朋友圈。你拍照太好看了。一片叶子拍得也比别人拍得有味道……”杜再萌说。车子过了桥,离镇小学距离也近了,遇上往那里转移的居民也多起来。
窄窄的路上稍有点拥堵。
晨来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河水暴涨,眼看就漫过了桥面。桥上有零星的人影和车子,但没有看到菱智爷爷和蕤蕤。她有点不安。
路边有位老人背着一只背篓,晨来看见里面有只小黄狗,轻轻唷了一声。菱智妈妈说,这是对岸的一位独居老人。杜再萌停了下车,晨来下去,让老人上了车。
她把雨衣帽子扶起来,趟着过脚踝的雨水往小学走。到大门口时,看到杜再萌车子调了头,车上坐了金老师,看到她,他们说现在折回去接两户独居老人。
“阿萌你注意安全。”晨来追着车子喊了一声。
“知道。”杜再萌说。
“蒲医生!”赵心扉在院子里冲晨来大喊,“快点过来帮一下忙,有人受伤!”
晨来撒腿便跑。
心扉说有个孩子被落石砸伤头部,可是我找不到急救包……晨来想着他们刚才从菱智家撤离的时候把急救包是塞在哪里了,让心扉先过去,自己跑去找菱智妈妈。菱智一家被安置在一楼的一个教室里。晨来一眼看到菱智,跑去找到自己的背包,把急救包拿出来,赶过去找心扉。
她到近前一看,发现受伤的不止一个孩子,总共有四个年岁不一的孩子或坐或躺,被一群老人围在中间。
晨来让心扉招呼大家后退一些,让出空间来,两人分别给受伤的孩子处理伤口。最严重的那个孩子是从家里跑出来时不小心跌落,伤了手肘。晨来抬头往外看看。这时候如果蕤蕤在就好了……她定定神,让心扉过来帮忙,用简单的器具把孩子的手臂固定住。
“等天好一点得去医院。”晨来说。
她从裤袋里摸了手机出来。刚才在处理伤口时,手机振动了好几次,她没空接。这时一看号码,不禁愣了下。有金老师的一个电话,有欧阳熠的两个电话,还有……她把手机屏拿近一些,在另外三个未接来电里,两个同样的陌生号码之下,是罗焰火的。
她抬起头来,看了下这挤满了老老少少、因为人群的聚集而显得闷热的环境。这些陌生的面孔,看着她的或明亮或浑浊的眼睛,让她忽然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
她吸了口气,先给遇蕤蕤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再给杜再萌打,通了,也没人接……她站起来,继续打,杜再萌电话终于通了,喊了声“我们马上就到救助点了,不要担心!马上……”
声音断了。
她以为是杜再萌挂断了电话,拿起来一看,手机信号非常弱。
她心一紧,等信号好一点,给欧阳熠回了个电话,听筒里声音断断续续的,欧阳熠在问他们是不是安全……她说目前还安全,没等到说出“但是”来,通话中断了。
她看了下手机,一格的信号,拨出罗焰火的号码时,她有点犹豫。
电话没能接通。
她看着手机上那个小叉号,愣了有一两秒,将手机握在手中。
镇上的干部从教室外冲进来,看到晨来点点头,往屋子里看着,手里拿了皱巴巴的白纸对着喊名字。
晨来舒口气,问心扉你的手机有信号么。心扉看了一眼说没有。她让心扉在这稍等,说我出去试试看,起身分过人群,走出教室。手机仍然没有信号,她问了下身边的人,都说自己的手机也是一样。有位扶贫干部听见,过来和她说,前面好多地方塌方,有可能是基站被毁坏了。
他说话的工夫还是很镇定的,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险境,但晨来此时挂着蕤蕤的安全,心里非常不安。
扶贫干部轻声说不要担心,刚收到预报,强降雨在半个小时之内就会缓解。雨停了情况会好转一些的。县里和上级的应急预案都做得很完备,马上救援就会进来的。
晨来心想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强降雨会造成什么样程度的破坏,真的很难估计。
她看着大雨急落,心里的焦急不住地累积。
此时居民基本上都已经转移完毕,校园里停了很多车子,密密麻麻的,但并不见几个人影,大家都在廊下、室内避雨了,几乎每间教室里都在喊名字、“到”……孩子们不知危险,还在跑来跑去尖叫打闹,偶尔有大人的呼喝充斥其中。
她顺着走廊走远一些,正要往校门外去,看到杜再萌开着越野车出现在校门口。她略松口气,见车子没法往里开了,就停在大门内,赶忙过去,帮忙把车上的老人扶下来,送到走廊上避雨。
金老师和镇干部核对了下人员名单,说除了两户联系不上,目前基本上人员都转移过来了。
“路上看到蕤蕤了吗?”晨来问。
杜再萌愣了下,“他还没来吗?我们出去的时候正好遇见他们。蕤蕤让爷爷先过桥,说那边有个老太太和她儿子电动车坏了,他去帮忙了……”
晨来只觉得头皮一麻,还没等她出声,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声,在暴雨中是如此响亮和令人恐惧。
她脚步一顿,往外面跑去。
“蒲晨来!”杜再萌急忙跟上去。
雨下得极大,两人冲进雨瀑,身后跟着金老师和几个干部,一行人跑到校门口,往外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对面山体像被用刀切的豆腐似的大块大块地往下掉,最先掉下来的那块整个推移到桥口,很块大量碎石和接踵而至的泥沙就将不堪重负的桥体压垮,河水冲击下来,形成的巨大力量,把垮塌的桥体和泥沙向前退去……
“遇蕤蕤!”晨来向河边冲去。
杜再萌一把拉住了她,“蒲晨来!”
“遇蕤蕤!”晨来大声喊。
暴雨和垮塌的山石发出的巨响把她的声音吞没了……金老师和大家一起喊着“不能再往前了”、“大家撤到安全地带”、“蒲医生后退、快后退”……杜再萌几乎是特别粗暴地将晨来的手臂扯住,拖着她往回学校里退。
晨来知道这时候不能让更多人陷入险境,但那被吞噬的石桥、瞬间消失的房屋和塌了半边的山,实在是让她完全无法平静,更何况,还有遇蕤蕤……
“遇蕤蕤!你他妈的在哪!”
她站在雨里,大声吼着。
“我的妈呀,蒲晨来,你用不用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晨来仰起头来,看着伏在栏杆上的遇蕤蕤。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5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四)
尼卡2021-06-25
大雨直落到脸上来,砸得人脸疼。
杜再萌把晨来拉到走廊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接过旁边的人递来的毛巾,先给了晨来。
晨来推了一下,让他先用,一言不发地直接冲上楼梯,奔了二楼去了。遇蕤蕤站在那里,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还没等开口,晨来揪住他的 t 恤把他摁在栏杆上,狠狠地捶了几下。
“喂喂喂喂……”遇蕤蕤趴在栏杆上,不住声地叫起来。“疼……疼死了……肋骨要断了!”
晨来收住手,站在那里,一头一脸的汗。
遇蕤蕤揉着后背,看她这神情,愣了下。
“怎么不早点儿报平安?这会儿缺一个人,大家都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晨来说。满头满脸的雨水汗水顺着下巴流下来。她将雨衣一脱,里面的衣服也早就湿透了,实在是太难受。可是身上的难受远不及心里的。
“对不起,我没来得及……”遇蕤蕤过来,低下身,看了晨来。他指了指身后的教室,“刚才在路上帮那大妈忙,把电动车硬是扛过来的。下面没地方了,我又帮着他们安置到二楼。大妈儿子还摔了一跤,我刚要下去找你们要急救包……”
晨来不出声。她这会儿头疼欲裂。
她把雨衣往旁边一扔,说:“你等着。”转身下了楼梯。杜再萌正在楼梯口拿了叠不知道哪儿来的报纸扇风,看见她下来问要什么,让她在这等等,回身去找心扉拿了急救包来。
“在这休息一下吧,我上去帮忙。”杜再萌说着把那叠报纸和一瓶水给了晨来。晨来点了下头,说声谢谢。杜再萌拿急救包拍了下她肩膀,笑笑,说:“小事。”
他跑上楼去了,晨来拿着报纸在楼梯上坐下来。头疼没有缓解,还好随身的药盒里有止疼药,她拧开瓶子灌了大半瓶水下去。
雨势小了些,四周人声也低了些,已经深夜,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晨来活动了下腿脚,看着镇干部拿了手电筒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想是不险境不过去,人是无法放松警惕的。
她这会儿才觉得手有点发抖,轻轻攥了攥,恢复了正常。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过了一会儿,杜再萌先下来,随后,是遇蕤蕤。
两人擦着脸上的汗,看了晨来,问她想不想喝一杯。
“劫后余生,好像该庆祝一下。”杜再萌说。
晨来知道他开玩笑,于是笑了笑。
“我去歇会儿。”杜再萌拍了遇蕤蕤一下,走开了。
蕤蕤看看晨来,过来坐在她身边。他手边一瓶矿泉水,拿起来拧了半天没拧开,晨来斜他一眼,拿过来拧了两下,瓶盖开了,递回去。
“还生气啊?”蕤蕤喝了口水,问。他声音很松弛。“杜 sir 说你刚才在外面喊我的时候,那样子可吓人了。”
晨来抬了抬脚尖。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对不起。”蕤蕤说。
晨来低了下头,说:“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做那种噩梦了,但最开始那几年,老做噩梦——每一次都是来不及救他。”
“我知道。我也会做这样的梦。”遇蕤蕤慢慢地喝着水。说话间呼出来的气体钻进瓶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但我跟你不一样,开始的时候不那么严重,反而是这两年,频繁梦见他。”
晨来侧了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