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赐就有意打听,却发现郑老爷把这事瞒得严严实实的,家里人不管地位多高,除了郑老爷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里面的实情。
刘赐打听了好久,只打听到一些流言,听说每逢每个月的月中十五日,就会有一个神秘的、带着斗笠的、穿着白衣的人物来到这沧州郊外一处石砌的小屋里面,这周遭的各个家族的主人就会去到这小屋里面,跟这神秘的白衣人领一笔钱。
刘赐更加觉得奇怪了,怎么有此等好事?每个月会有一个白衣人来送钱?
刘赐有意留意郑老爷子每次出门去“领钱”拿的那些票据,郑老爷将那些票据藏得严严实实的,尽管这族里面的人大都不识字,但郑老爷子依然极为小心,不给任何人看到那些票据。
刘赐闲来无事,就留意着郑老爷藏票据的那个书房,郑老爷每次丢弃票据之后都会把票据焚毁,终于有一天,郑老爷刚焚毁了票据,族人突然有急事找他,他匆忙去了,那票据没彻底烧毁,被抛在一个铁炉里。
收拾那铁炉的族人也没心留意,只是把铁炉里的废纸片倒到前厅装垃圾的大木桶里面了。
刘赐留意着这个事情,他趁旁人不注意,从那大木桶里找出了那张没有彻底焚毁的票据,他张开来一看,这票据已经给焚毁了大半,但仍看得出票据制作得很精美,票据当头的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同济”。
在“同济”的下面写着一句话:“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刘赐是知道这句话的,这是王阳明“心学”学派之中的一句名句,呼应阳明心学核心的“致良知”的精神。
在这句话的下面,才是一些复杂的数目,用漂亮的字迹写着银钱几何几何,因为票据被焚毁了大半,所以刘赐看不清这些数目究竟是多少,但他大概明白,这票据计算出了投入银钱所获的收益。
刘赐在巫山楼中也偶尔会看到有点类似的票据,一些商客给巫山楼投了钱,巫山楼那些后台的老板就会给那些投钱的商客写些类似的票据,写明白商客投资了多少钱,本期按照定好的规矩,还还给商客多少钱等等。
刘赐感到奇怪,郑老爷这个农户虽说家境挺殷实,但也说不上多么有钱,比起南京城那些金主可差得远了,他们这点钱还能去借给人折腾什么东西?
而且关键是,这务农的人家世代就是种田纳粮,填饱肚子,素来不会有农户还把钱拿去借人获利,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票据,刘赐只觉得郑老爷“拿钱去生钱”这事是天方夜谭。
刘赐心里充满疑窦,他不知道这“同济”是什么意思,是某个票号的名字吗?还有这票据上为何要写着那句“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刘赐觉着这可是他见过最稀奇的事情之一了,他觉着这些农户人家就是务农种田,顶多做点小生意,谁知道居然还能折腾这拿钱生钱的事情,他觉得这事极不寻常,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
那票据已经给烧得支离破碎,上面只看得清一块连贯的模糊的字迹,字迹写着:“又复山与水,得银钱三十……”
这是刘赐唯一能够抓住的信息,“又复山与水”是什么意思?这几个字跟“得银钱三十”有什么关系?
他不禁猜想,是说“走过又复山与水的漫长道路,去贩卖货品,总算是得到银钱三十?”
他觉得这是个最直观的意思,但他又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咬文嚼字的功夫又是他所擅长的。
他咀嚼了片刻,他觉着这“又复山与水”会不会是一个地名,在那个地方得到银钱三十?
他想了片刻,骤然如触电一般浑身一颤,他想到一个地名。
“又复”可以解释为两个“又”,两个“又”组合起来就是“双”字,“山与”组合起来是“屿”。
“双屿”正是一个地名,那是一个港口,素来称为“双屿港”,“又复山与水”最后一个“水”字也呼应了“港”字,“港”字正好带水。
“双屿港”刘赐是知道的,这个“港口”在浙江,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港口,这是一个极神秘的海上走私贸易基地,因为大明朝封关禁海,于是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沿海等地倭寇横行,倭寇基本上都是因为走私贸易而存在,双屿港是倭寇走私贸易的一个核心港口。
这票据牵涉“双屿港”就显得不同寻常了,刘赐在南京长大,南京在江苏,素来也常被倭寇侵扰,刘赐是知道倭寇的故事的,民间常有传说,那些倭寇通过走私贸易,达到富可敌国的程度。
刘赐不禁感到冒冷汗,他不禁怀疑,这郑老爷莫非与倭寇扯上联系了?郑老爷把钱借给倭寇获利?
刘赐越想越觉得他把“又复山与水”猜做“双屿港”是靠谱的。
但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吊诡得很,倭寇为何会要郑老爷这点小钱?而且郑老爷就在京城的南边,离倭寇横行的江南隔着千山万水,居然能和倭寇扯上关系?
他再一细想,更加觉得诡异,不只是郑老爷和倭寇有联系,是这沧州周边的农家大户都参加了这神秘的“钱生钱”的贸易,如果不是刘赐亲眼目睹,他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倭寇的力量怎么可能侵入到这临近京城的地界。
刘赐觉得这票据有点烫手,但他又忍不住把它收进怀里了,他虽然不确定这“又复山与水”到底是不是指“双屿港”,也不确定这些农家大户是不是和江南的倭寇有秘密的联系,但他觉得这很有意思,不妨日后留个心眼留意一下。
他素来胆子大,经历紫禁城这一遭之后,更是强化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他虽然知道这票据给人搜出来可能会惹出事端,但他还是把票据收起来了。
除了这票据的事情之外,刘赐和婉儿在郑家这个隆冬的生活是很安详很舒适的,婉儿每天给族人看病,甚至教族里的女儿们针线,这郑家人对婉儿的贤良淑德都是一片盛赞。
刘赐则是给孩子们讲讲课,没事就到处闲逛,找郑家的族人聊天,这两个多月下来,他倒是全面地认识了大明朝的乡间是什么模样的,知道这些农户的经济和组织是如何运转的。
很快十二月接近尾声,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即将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