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姆立札的重要性在沙盘上一目了然。
物资集散中心、铁路枢纽、浮空运输舰的停泊——在战时还会多出堆积如山的弹药和各种物资。
如此重要的地方,只要有一发大口径炮弹落下,哪怕没有引起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其造成的混乱和影响也够让整个战场乱上好一阵了。要是一支舰队突入亚姆立札……
“别说必不可少的‘生命之水’了,到时候连黑麦粥和列巴都没办法保障,这种情形别说打胜仗,能把部队撤下来就是母神关照了。”
“不过帝国能投入拉普兰的空中力量并不足以攻克亚姆立札。”
雪茄忽明忽暗,老人犀利的眼神在沙盘上的几个点之间来回移动。
“那里并不是一个不设防的城市。”
能够足以左右战争走向的亚姆立札当然不可能毫不设防,实际上反复经历战火的摧残和重建,如今的亚姆立札与其说是物资集散地,不如说是有物资集散功能的要塞。单纯以坚实程度来讲,亚姆立札是足以与布列斯特要塞、塞瓦斯托波尔军港比肩的强大防御设施。指望一支小舰队的突袭能摧毁一整座要塞,未免也太夸张了。
“阁下,对方并不需要占领或摧毁要塞,他们只要能瘫痪物资集散的功能就达成目标了。”
高尔察克耸耸肩,他早就想吐槽某些死抱着老观念不放的高级指挥官,眼下难得有机会,他当然会好好抽打那群花岗岩脑袋的脸面。
军人的颜面?
堂堂之阵才是王道?
主力舰队决战之外的一切作战皆是邪道?
除非敌将不懂用兵,否则岂有率领少数舰队到要塞前送死之举?
听到满屋子扛着将星的老头们嘟囔这些奇谈怪论时,向来重视军纪、以维护军阶秩序为己任的高尔察克也不禁冒出一个极为情绪化且“大逆不道”的想法。
——母神啊,你为何要创造老人?!让罔顾实际、贪慕虚荣、搬弄是非的老顽固来阻挡年轻人的道路!哪怕一次也好,让我把那些老混蛋摁在地上,一边捶爆那些个榆木疙瘩,一边大喊“大人,时代变了!”
这无疑是一个极为严重,而且明显会得罪许多人的感想,总算高尔察克少将还保留了一点自制力,没把这话当场骂出去。不然就算他是海军的明日之星,是马卡罗夫海军元帅的心腹大将,下场也会十分有看头。
吐出淤积在心底的恶言让高尔察克感到莫名的快意,但他的脸孔依然绷的紧紧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作为老长官,马卡罗夫当然知道高尔察克的小心思,那些心思背后的纠葛和争执也一清二楚。不过老元帅对弥漫在海军内部的官僚做派和僵化思维也早有不满,要不是碍于某些官僚背后的势力连沙皇陛下和大牧首冕下都有所忌惮,老元帅早就把这些除了浪费粮食和薪水,其它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的废物一脚踢出海军,让整肃的风暴彻底涤荡整个海军系统了。
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不是一介海军元帅可以对抗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青年才俊,避免他们被自己的耿直所害或是被官场腐蚀。至于像现在这种绵里藏针的发言,老元帅也就只是一笑而过,马上将注意力集中到话语里涉及实务的部分。
“你的意思是,铁路调度设施还有空中航运中心?”
“阁下明察。”
高尔察克的表情依然如铁板一样纹丝不动,语气却明显没那么尖刻了。
就算是铁人,遇上个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对象,态度上多少也会有些变化,如果对方能彻底理解他的想法,那就更好了。
在高尔察克眼中,亚姆立札根本算不上固若金汤,其设计理念更是和时代严重脱轨。
老头子们以为将重要设施全部搬进要塞就万无一失,纵然敌军敢来突袭,充其量也就只能破坏要塞防御圈之外的一段铁轨,或是偷袭刚出港的运输舰船。想要破坏深藏在要塞地下的存储仓库?把帝国军主力舰队拉出来还差不多。
“物资并不是存储在安全的地方就好了,把足够数量的物资及时送到对应的人手里才能发挥作用。否则不是放在仓库里积灰尘,就是拿来资敌。”
灭却心头之火,高尔察克冷静的说到: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一定非要摧毁仓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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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所谓破交破袭,其最终目的不是击沉多少船只,打掉多少火车头,玩堆砌吨位数字的游戏。让敌人无法得到需要的物资,让输送人员、物资的交通线无法发挥应有的功能,使得敌军难以正常调动和获得补给,这才是破交破袭的根本目的所在。”
踩在小板凳上从黑板顶端拉下卷轴挂图,各种红蓝图表和数据跃然纸上。台上手持教鞭者略显倦怠的回到讲台前,台下的听众忙不迭地做着笔记。
如果这里是某个小学教室或公司财务报告现场,这种情形倒是没什么违和感。可如今教室里坐着一屋子扛着星星杠杠的现役拉普兰军人,讲台上站着一个完全没有军人气质的帝国少将,这就难免有些微妙了。
好在双方的注意力都不在这种边缘小事上,倒也省去了尴尬和麻烦。
“军队后勤系统的唯一任务就是保障军队每天的消耗。在过去的时代主要是将兵器粮草运输到前线,实在不行就通过就地劫掠来筹措物资。实际上就算到了现在,还是有军队延续以抢劫来解决物资不足的做法,但实际上这种做法除了激起反抗,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冷兵器时代可以很轻易的将缴获来的武器和物资转为己用,进入热兵器时代后,武器的技术水准和复杂程度越来越高,各国装备的技术标准差异越来越大。在如今的战场上,缴获敌人的武器之后,由于无法获得对应的弹药和零部件,绝大多数缴获武器都拿来当一次性消耗品使用。食物、药品、被服倒是没这种麻烦,只要没过期,谁都可以用,不过这些本来就是一次性消耗品,和武器弹药不可同日而语。
有了这一层束缚,如今的战争已经不可能再现过去那种一路靠烧杀掳掠来维持军队战斗力及士气,一队骑兵能轻松深入敌境几百公里的做法。谁掌握更多的资源,谁能更快更充分的调动资源,通过完善的后勤系统将资源送到前线,彻底压垮对手,谁就能赢得胜利。
现在的战争——总体战的基本原理就是如此。
而负责调动、输送、存储各种资源的,正是后勤系统。是故,打击敌人的后勤系统,使得对手即便坐拥庞大的资源也无法有效运用(如战略轰炸、海上破袭战);或是在敌方开始充分动员后方各种资源之前就彻底以快速机动包围战包围敌野战军,使其弹尽粮缺或投降或歼灭(即闪击战),都是当代战争的重要组成形式,其效果已在之前的战争中得到充分验证。
“以当前的舰队规模和船舰性能水平,就算再怎么有效运用,要进行舰队正面对决并取胜,实事求是的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尽管语气和修辞都十分客气,话语的内容却十分残酷。
残酷到台下的拉普兰浮空舰船部队的各级指挥官们连反驳的念头都没有。
时人经常将拉普兰和公国之间的斗争称之为少年大卫与无敌巨人哥利亚之间的战争。而两国浮空舰队在性能和数量上的差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以用小丑鱼和巨齿鲨来形容。
就连拉普兰浮空舰队自己都直言“一旦开战,最好的选择不外乎疏散到外国保存自己,或是高举战旗,战斗至最后一人一弹”。
不名誉的逃跑,为名誉而死。不管哪个都不符合帕西法尔的个性,也不符合帝国为拉普兰规划的战争蓝图和为此做出的种种努力。
“所以,我建议避开正面交战,通过袭扰运输船队和铁路运输,挑战公国军的耐性,激发他们的求战欲。引诱他们分散手中的力量,以便我们突袭亚姆立札,瘫痪公国军的后勤系统。”
一直沉默寡言的拉普兰军人们发出了哗然惊呼,三分之一为帕西法尔的大胆惊讶,三分之一为这个构想的疯狂而震撼,还有三分之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用舰队去突袭要塞?最疯狂的指挥官都不会这么干。和拥有厚重防护,所有火炮的射界及射击参数都已准备完毕的要塞相比,浮空舰队不过是一群脆弱的蚊子。受空中气流的影响,浮空战舰的火炮命中率比要塞炮要来的低,火炮口径和毁伤效力上的差异更是致命。让浮空战舰去突袭亚姆立札?想出这个计划的家伙要么疯了,要么是想拉上大家一起自杀。
总算大家还记得军纪,也还记得眼前这名懒散男子那“不败魔术师”的外号,这才没有大声关心起军事顾问的精神状态,也没有把“不可能”、“瞎胡闹”之类的吐槽丢向讲台。
帕西法尔当然没疯,“轰轰烈烈的带着所有人一起战死”更是他最为厌恶的事情之一。
所以——
“诸位,我再重申一次。我们是突袭要塞,瘫痪其后勤中枢功能。这种事情不一定非要通过攻克要塞来实现,也并不一定非得用舰炮才能达成目的。请记住,不管多么坚固的要塞,多么威力强大的要塞炮,操作这些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说到这里,帕西法尔用教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略显自信的笑容仿佛一位即将引领观众们见证奇迹的魔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