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茵本能去看屋内众人。可官员不亏是官员,表情控制非常到位,邬明轩更是脸色都没变一下。就夏如茵一人没见过世面,格格不入地惊恐着:“殿下、我、我……”
太子打断:“叫你坐你就坐。”
夏如茵腿一软,扑通坐下了。那矮凳本就矮,这么一坐,她都不够太子肩膀高了。夏如茵小小一团缩在太子身旁,可怜巴巴仰头看太子,等待他下一步的指示。
可太子并没有下一步指示。男人低头看她,金色面具下,那凌厉的唇线勾出了个柔和的弧度:“怎么跟条小狗似的。”
夏如茵:“??”
夏如茵茫然着,太子却已经不管她了:“取道太原不可,耽误赈灾时间。传书太原吴知府,尽快筹粮送往南阳。河南、汝宁、归德、怀庆受灾较轻,先派人去查看。若粮仓损毁不严重,便拟文令其支援南阳……”
太子一番安排,看了看沙漏,已近午时:“先到这吧。你们去整理下河南河北一带的富户,未时交名册给孤。”
众人便行礼告退。夏如茵还懵逼坐在小矮凳上,抓着膝盖裙摆,没有适应自己的新位置。太子的手搭在八仙椅扶手上,此时便十分自然一转,搁在了她头顶:“一会陪孤吃午饭。”
他轻轻拍了拍夏如茵的发,几缕发丝被碰落,垂在夏如茵鼻尖。夏如茵将它们捋去耳后,还是将那句“茵茵不敢”吞了回去——殿下爱怎样便怎样吧,反正她推拒都是推了个寂寞。
太子便站起身,朝屋外行去。夏如茵反应过来,也站起跟上。太子却制止道:“你坐你的。”
夏如茵才不想坐。侍女伺候时坐在主子身边,已经够奇怪了。现下太子都走了,她还坐在书桌底下……好吧书桌旁,这就更傻了!
夏如茵努力争取:“我还是跟着殿下吧,方便伺候。”
太子:“孤去如厕。”
夏如茵:“……”
夏如茵默默坐了回去,似乎听到了太子一声低笑。房门打开,太子走了,夏如茵捂住脸,十分羞愧。
可羞愧也没法改变什么。夏如茵埋头了好一阵,便也自暴自弃了,决定吃颗梅饼宽慰下自己。
她从怀中摸出小纸包,放在膝上打开,挑了块软软的小梅饼送至唇边。便是此时,头顶一个声音传来:“你在干吗?”
夏如茵一惊,偏头看去,便见太子已经回来了,正立在她身后。
夏如茵知道自己没做坏事,却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慌。已经到了嘴边的梅饼立时转了个向,被夏如茵上供给主子:“我、我吃块梅饼。殿下你要吗?”
肖乾深沉盯着夏如茵手上的梅饼。那夜,他看到夏如茵生病便心软了,又做回了暗九。事后正觉自己不争气,夏如茵便找来了。肖乾听见她和刘嬷嬷说话,这才知道夏如茵病晕了头,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肖乾稍一推敲,便猜到了夏如茵的思路,顺水推舟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而夏如茵信了她真做过主动亲近之事,也不好意思继续排斥他,对他的态度果然有所改善。今日她身体好些便主动来陪他,也真不似之前那般怕他。肖乾终于不用忍受旁人情绪,又见夏如茵如此乖巧,心情转晴。
只是这小傻子还是太娇气了,一点热也受不得,才进屋便看上了他的扇子。那扇子乃是铁制,平时能当武器用的,特别重。肖乾怕她没扇几下就手酸,就“顺便”帮她扇了。
可没过多久,肖乾又发现夏如茵小脸有些白,神情也不大对劲。肖乾不明所以,仔细观察,这才反应过来,夏如茵是站着的。
夏如茵本就体弱,又才病了一场,想来站久了的确会累。肖乾立时想让人给她搬张凳子,可这一屋的官员都站着,他让她一丫鬟坐着,好像也有点“不正常”。
肖乾犹豫着,不想又操之过急。他时不时打量夏如茵,观察她的情况。夏如茵也发现了他在看她,凑过来问有什么吩咐。那呼气若兰打在他耳后,语调却虚弱。肖乾没法再坐视不管,到底还是吩咐了邬明轩出去找凳子——为什么不让夏如茵自己去找?夏如茵那么娇弱,怎么搬得动凳子!
邬明轩倒是个会办事的,拿了张小矮凳来。夏如茵在他身边坐下了,那小小一团的模样简直不要太可爱。肖乾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她还挺黏他的,他去哪都要跟着,倒有些像她当初黏着暗九一般。肖乾心情大好,尽快回来,便见到她躲在书桌后悉悉索索弄着什么。
他开口询问,她回过头来看,淡粉色的指尖捏着梅饼置于唇边,有些惊慌。肖乾没来由的,忽然便想到了那夜,他喂她吃梅饼。那夜月色很淡很凉,她的唇很暖很软。
夏如茵是伸手上供梅饼时,才想起那梅饼似乎碰过她的唇。她差点吃了的东西竟然也敢给殿下吃!这可真是太不知死活了!夏如茵连忙收回手,就想换块干净的,可肖乾出手如电抓住了她退缩的手!
他抬手,夏如茵被迫跟着抬手,最后只得站起。慌乱中,她膝上的小纸包带着梅饼,滚落在了地上。
肖乾抓着她的手,停在自己唇边。面具金纱后,男人的眼神看不真切:“怎么又舍不得给孤吃了?”
夏如茵一惊,拼命摇头:“不是不是,这块我刚准备吃,我想换块干净的……”
她的话顿住,因为肖乾已经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住了那块梅饼。他的唇齿擦过她的指尖,夏如茵莫名颤栗了下,本能松手。肖乾这才抬头,将那梅饼卷入口中。
夏如茵呆呆看他。男人松开她,声音低低传来:“……很软。”
夏如茵缓慢回神。这个评价让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是“好吃”或者“很酸”?可她还是识趣去摸自己的小纸包:“殿下若是喜欢……”
她想将自己带的梅饼全上供了,却看到小纸包已经掉在地,梅饼也脏了。夏如茵连忙蹲下去收拾:“殿下若是喜欢,我回屋拿些来。”
肖乾沉默,半响方道:“不必了,你吃便是。”
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夏如茵只管应好。她收拾好了,刘嬷嬷也将饭菜安置在了小榻上。肖乾席地而坐,唤夏如茵:“过来。”
夏如茵犹豫着不敢去。她还是觉得和太子一起吃饭太逾越了。肖乾见她慢吞吞不来,便朝刘嬷嬷道:“刘嬷嬷,你也一起吃吧。”
刘嬷嬷还能不懂肖乾的心思?立时笑呵呵应好。她在小榻侧边坐下,夏如茵见了,还当太子都是这么亲近自己人,这才跟着坐下。
菜色很清淡,夏如茵埋头吃饭,就怕失了礼数。刘嬷嬷的声音响起:“夏姑娘,你多吃些菜啊。”
夏如茵点头。肖乾看了眼刘嬷嬷,拿勺子舀了勺蛋饼,送到夏如茵碗中:“吃点蛋,好消化。”
夏如茵赶紧谢恩,刘嬷嬷欣慰笑了。她陪两人坐在小榻边,并没动过饭菜,此时便和蔼看着细嚼慢咽的夏如茵道:“夏姑娘来太子府这一个月,气色都好了许多呢。”
夏如茵还真觉得近来身体利索了些。就比如前几日的那场病,她竟然一晚上便好了。这若是搁在夏府,定是要拖上大半月的。夏如茵放下碗筷准备答话,刘嬷嬷却又转向了肖乾:“想来是殿下气运旺盛,诛邪退避,夏姑娘呆在您身旁,自然也无灾无病。”
??这和殿下有什么关系?刘嬷嬷给了夏如茵一个眼色,夏如茵顿悟:刘嬷嬷这是在拍太子马屁呢!
果然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刘嬷嬷不论何时、何地、何事,都能不着痕迹奉承太子,这能力太值得她学习了!夏如茵敬佩看刘嬷嬷,配合道:“正是,赵伯伯前几日帮我看诊时,还说我的身体不知怎么好了些。”
刘嬷嬷便意味深长道:“夏姑娘,想来这是因为殿下与你八字契合,是你的福星呢。”
夏如茵心中一动。她早就想问太子暗九去了哪里,又要何时回来,却一直没敢问。这个场合不那么正式,太子似乎也还正常,刘嬷嬷又提到了她身体在好转……夏如茵决定为暗九美言几句,也试试能不能问出暗九下落。
夏如茵倾身施了一礼:“的确是托殿下的福,茵茵万分感激。也要多谢暗九这段时间对我照顾良多,上回生病他来探望,我都还未当面谢过。不知暗九去了哪里,何时才能见到他?”
刘嬷嬷糟心了!这丫头,她在这撮合她和殿下,她怎么又提暗九了!刘嬷嬷就怕太子发怒,连忙去看太子。
肖乾搁下了碗筷,的确是有话说的模样。他问夏如茵:“赵大夫说你身体好了些?”
刘嬷嬷:“??”
刘嬷嬷只觉无语!殿下,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是夏如茵惦记着暗九吗?!
夏如茵也有些失望,却还是好好答话:“对,便是前日帮我看诊时说的。”
肖乾语调沉了下去:“这话他可没和孤说过。”
夏如茵不明白,她的身体情况,为何赵大夫还得汇报给太子。可她还是为赵大夫找补道:“只是好转了些微,沉疴犹在。赵伯伯说弄不清我为何会恢复,想来便是因此,没敢拿此等小事打搅殿下。”
刘嬷嬷眼看两人聊起了赵大夫,又是一阵心累。殿下喜欢的姑娘在他面前问别的男人,殿下非但不制止,还无所谓提起其他……虽然他没有就此发怒让人松了口气,但丝毫不计较也不妥吧?
刘嬷嬷只觉这两人都笨透了!指望这两人自己好上是没可能了,还是得靠她帮忙。刘嬷嬷就想将话题拉回正轨,肖乾却不悦道:“他弄不清原因,那便去弄清原因,隐瞒不报算怎么回事?!刘嬷嬷,去找赵大夫过来,孤要问他话。”
刘嬷嬷只得忧心看两人一眼,无奈应是离开。
她找到赵大夫带回复命,屋中只剩肖乾一人。肖乾将赵大夫一番训斥,又细细问询了夏如茵情况,令他尽快找出夏如茵身体好转的原因。赵大夫苦着脸离开,刘嬷嬷忍不住了。她借着收拾碗碟的机会问肖乾:“殿下,夏姑娘呢?”
肖乾漫不经心答:“孤让她回去午睡了。”
刘嬷嬷恨铁不成钢:“殿下,你为何不让她在你这睡?这不是还有一张小榻吗。”
肖乾听言,古怪看刘嬷嬷一眼:“夏姑娘身体不好,不能劳累,让她好好休息。刘嬷嬷,孤身边不差她一个伺候人的,不要针对她。”
刘嬷嬷:“……”
得,这位主子又开始护短了!刘嬷嬷觉得总这么鸡同鸭讲不是办法,索性直接道:“老奴当年答应了皇后娘娘,一定要看着殿下安全长大,开枝散叶。可殿下这些年始终冷冷淡淡,对谁都不感兴趣。那夏姑娘倒是个不错的,殿下若是满意她,老奴今夜就安排她给殿下侍寝。”
肖乾僵住,缓缓转头。刘嬷嬷与他互望,忽然灵光一闪:“殿下莫不是担心夏姑娘太过体弱,无法承欢吧?”她含蓄道:“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夏姑娘身体的确不大好,可老奴自然会教她其他的,定不会扫了殿下兴致。”
金色面具下,肖乾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半响,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我的确对夏如茵多有关照,但只是因为她对我有大用处,并非是因为男女之情。此事往后休要再提。”
他态度坚定又决绝,显然那句“休要再提”不是作伪。刘嬷嬷倒是看不懂了。难道太子真有其他谋划?刘嬷嬷将信将疑,还是道歉道:“殿下恕罪,是老奴多嘴了。”
夏如茵丝毫不知道,她差点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启蒙丫鬟。她逐渐适应了坐在太子身旁啥也不用干的日子,面对太子时也不再如之前一般战战兢兢。太子召官员议事丝毫不避着她,夏如茵在书桌下忧心忡忡听着,哀民生之多艰。难过担忧时,她便拿出梅饼坚果桂花糕,偷偷往嘴里塞一两块。
太子在她第一次吃东西时,便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夏如茵以为会被责骂,然而事实是,她随身带着的零食丰富了起来。大部分时候,太子只是在听官员们议事的间隙看她两眼,偶尔他也会要一块软软的桂花糕,让她喂给他。
两人的相处意外平和。接触久了,夏如茵发现太子似乎没有传言中那般凶残。不被招惹到时,他的状态是一种冷漠厌倦的懒散——和暗九很像。
甚至他的一些习惯也与暗九很像,同样是无事时就喜欢躺着,同样是有些恶趣味,同样是有些脑子不正常。他躺在那里不说话时,夏如茵偶尔会生了错觉,误会那面具之下其实是暗九。
夏如茵终于在某天大着胆子问出这个问题。太子沉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他的确仔细学过孤的神态举止习惯,看来学得很成功。”
夏如茵丝毫不觉有问题。她自豪想,她的九哥果然做什么都很厉害,做替身形似神也似,真棒。
这么船行数日,一行人终于到了河南。巡抚领着一众大小官员在码头迎接,将肖乾请去了府衙。夏如茵寸步不离跟着,谨记殿下嘱咐——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尽可能跟在他身旁。
公堂之中,肖乾坐于上位,夏如茵立在一旁。堂中挂着红底金字的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官员们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愈发衬得公堂肃穆端庄。此情此景,邬明轩不知从哪冒出来,搬来了一张小凳,放在肖乾椅子旁。
夏如茵:“……”
她的专座来了。夏如茵往常坐惯了这位置,此时换了环境换了对象,却是有些不安。可肖乾不甚在意丢给她句“坐吧”,夏如茵便也咬咬牙坐了下去——左右她是躲在案台后,别人看不到她的脸。太子被人看着都不尴尬,她也不能尴尬。
肖乾见她坐下,这才让众官员平身。官员们跪这一下,再起身时,那个漂亮姑娘便钻去了书桌底下。地方官大抵是不如京官见多识广的,一众人面面相觑,却到底没人敢多话。
巡抚一声干咳,开始汇报水灾情况。肖乾由始至终只是听着,待到巡抚说完,他冷淡道了句“知道了”,便起身带着夏如茵离开。
府衙被洪水损坏还在修缮,巡抚为肖乾准备的住所,是一富户的宅邸。富户姓王,是位茶商,得知巡抚需求,主动供上宅邸接待太子殿下。天色有些阴沉,刘嬷嬷领着几名侍卫侍女收拾主屋,肖乾和邬明轩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说话。
夏如茵看见茶房门口放着张小凳子,懂事端着放在了肖乾身旁。肖乾的话顿住,偏头看她。男人嘴角翘了翘:“这里没什么人,不用这般紧跟着孤。你若是坐累了,可以在院子里走走。”
怎么又不要她坐身边了?夏如茵不懂太子的心思,还是决定稳妥为上:“我不累,还是坐这吧。”
肖乾便随了她。他又与邬明轩说了几句话,便有侍卫来通传:“殿下,王掌柜求见。”
王掌柜便是这宅邸原本的主人。肖乾正好无事,道:“让他进来吧。”
侍卫应是出院,不过片刻,领回了一个身形略胖的中年男人。男人身后还跟着十余名漂亮姑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十余人跟着王掌柜齐齐跪地叩首,音色婉转:“见过太子殿下。”
肖乾便冷了脸。还不待王掌柜开口,他便道:“孤不需要,退下!”
王掌柜显然也不料他一句话都没说,太子便下了逐客令。他伏在地上也不敢起:“殿下,请听小人一言。这些姑娘都是河南本地人,熟悉河南灾情。殿下初来乍到,难免人生地不熟。留一两个本地人在身旁,行事会更方便。殿下不如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肖乾打断:“孤说不需要!”
他声音压下去,便自带一种上位者的威严。王掌柜不敢再说,偏头喝道:“没听到殿下的话吗?出去!”
姑娘们便起身,退了出去,只余一名姑娘还跪在王掌柜身边。夏如茵奇怪看去,见那姑娘面容白净,乖乖巧巧,实在不像个大胆多事的。再仔细一看,她的脖颈上带着个皮质项圈!
肖乾漠然盯着王掌柜,王掌柜急忙伸手,去姑娘身后拨出了什么东西。原来那项圈还连着条细锁链,挂在姑娘身后。王掌柜一扯那锁链,那姑娘便爬了两步,坐去了太子脚边:“求主人收留我。”
王掌柜讨好在旁笑道:“这丫头身子干净,又自小在教坊长大,调.教得懂事听话。殿下若是不嫌弃,”他看了同样坐在太子脚边的夏如茵一眼,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请收下她吧。”
夏如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邬明轩却是明白了,就想溜之大吉:“殿下,微臣先行告退。”
可已经晚了。肖乾嘴角勾起,竟是笑了:“看不出来,王掌柜很懂啊。”
王掌柜见他笑了,大松口气,讨好的笑容愈大:“谈不上懂。能为殿下分忧,乃是王某三生有幸。”
肖乾垂眸看着姑娘脖颈上的项圈:“这东西能取下吗?”
王掌柜急忙道:“能,自然能。”他半跪着上前,给肖乾做示范:“这里有个锁扣,按一下便会打开。”
他将项圈取下,连带锁链一并呈给肖乾。肖乾接过,漫不经心把玩。王掌柜打量肖乾神色,忽然顿悟:“这东西乃是牛皮所制,特意打磨过,不会弄伤皮肤。”他看夏如茵一眼:“可需要小人为她也弄一副?”
夏如茵一时惊慌:等等,为什么突然就要给她弄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