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
第二十七章 发毛咸菜
含钏一路扶着红墙挪回耳房,耳房静悄悄的,东西厢房的灯尽数歇下,黑黢黢一片。
含钏用尽气力推开耳房的门,克制地喘着气儿,外房两个小丫头已经睡下,传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含钏长出一口气,拉起隔开内间和外房的布帘。阿蝉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提着烛台,趿拉着鞋起来瞅,一见含钏满身满脸是血,手上还握着小刀,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含钏赶忙嘘一声,有气无力道,“别声张...”
是,出宫前夕出事,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宫的事儿指不定就化了!
阿蝉赶忙把布帘子掩好,轻手轻脚地拿暖壶冲了两盆温水,含钏艰难地漱了口,连漱几口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水,抹了把脸,阿蝉帮着擦了擦身上,一边擦一边极力克制住惊呼,“怎么那么多伤...左脸全是疤痕...这是怎么了?”
含钏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怀璧其罪,齐大非偶。
吴三狗毕竟死了,和阿蝉说那么多,反倒把小姑娘吓着。
含钏摆摆手,“路上遇到了不长眼的...我把他解决了..”
阿蝉发出一声敬畏的喟叹。
不知咋的。
自从钏儿突然患上心悸胸口闷痛的毛病后,整个人就不一样!往前只是杀鸡利落,现在杀人也利落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那两小太监的舌头就没了!如今已经成长为随手解决掉不长眼的能干模样...阿蝉突然对含钏出宫,膨胀出无限信心。
阿蝉又拿了红花油帮含钏揉了腰,脸上的伤没法遮,只能取了井里的冰水捂住消肿,没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含钏压根睡不着,躺在炕上,仰着头紧盯纸糊的窗外,隐隐约约见着几盏随风摇曳的灯笼,烦躁地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徐慨在光后的那张脸,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感叹和奇怪的情绪,怀兜里硬邦邦的,是明儿个出宫的板子,含钏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头——无论前尘往事,无论今朝纠葛,该散的都要尽数散去,既已强求改变,又何必留恋。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鸡鸣声把含钏吓了个激灵。阿蝉特意告假为含钏送行,还在内务府借了一柄铜镜,给含钏细致地上了胡粉把伤口遮住,还好含钏年纪轻,一夜过去几乎都消了肿,只有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血痂,拿粉盖住都好办。
小秋儿请针织房的小姐妹做了一件如今时兴的窄褙镶双斓边靛青祥云的裙子,白四喜一早等在了宫门口,上下都打点到了位,白爷爷杵拐跟着含钏从内膳房跑内务府跑内门,最后将含钏送到了神武门内。
内膳房的小太监和宫人们特意在内门等着,有的小宫人送一张手绢,有的塞了小碎银子,住在含钏外间的香穗红着眼眶递给含钏一个小罐子,“钏儿姐姐,里面是我腌的咸菜,我大约是盐没放够,口子起了白毛儿,应当是不能吃了。但是我实在没啥东西送得出手啊...”说着香穗便哇地一声哭出声。
也不知是在伤心长毛的咸菜,还是伤心没东西拿得出来,还是伤心含钏要走了..
一行人都红着眼眶,就属香穗哭得最伤心,哇哇的声音响彻神武门内门,含钏哭笑不得。
宫女放归,是喜事儿,也是伤心事儿。
放归的三百宫女,背着包袱排成两列,挨个儿递牌子、核身份、在手臂上摁戳子,大家伙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步伐向外挪,含钏手死死拽住包袱裹子,手上被印了一个鲜红的章,有点像猪皮上合格的戳子...含钏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点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盖了章的猪皮。
神武门的大门被“嘎呀”一声打开了。
含钏身边有老宫女一下子呛哭出了声。
含钏突然眼眶发酸,回头望去。
红墙绿瓦,纵横耸立的檐角,隐没在人群中牵挂着她的那些人儿...
含钏拿手背抹了把眼睛,跟随人潮依次向外走,身边压抑的哭声越发多了。
人真是奇怪。
在这高墙内,一门心思想出来。真出来了,却又有止不住的不舍和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
京兆尹的人守在神武门外,挨个儿翻包袱对文书,一个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丝线的六品武官产正对着含钏的文书册子,“贺含钏,山东青州寿光人士,乾佑十年入宫,年十四,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二等女使...”念了念,让含钏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挑着看了一下,见着一套保存完好的单丝罗綉石榴花褙子,小小的,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衣裳,挑起来问,“这是啥?主子赏给你的小衣裳?”
含钏低着头,“官爷说笑了,是奴穿进宫的衣裳。”翻出袖口指给武官看,“您看,袖口绣着‘贺’字”又翻出衣襟口子,“这儿绣着‘含钏’两个字,连起来便是奴的名字。”
武官点点头。
有些宫人入宫入得早,便将早年间自个儿入宫时的东西都留着,也是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