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顶热闹的一条路。
有身着低品官服的老爷,也有坐在马上的侍卫武将,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勋贵侯爵,只要是上朝的、到国子监读书的、去六部点卯的,都得从这儿过。
含钏站在路边看着。
黄糖米团子的练摊儿,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朝含钏吆喝,“姑娘,来个米团吧!热乎乎、脆蹦蹦的!好吃着呢!”
含钏朝他笑了笑,“给我来一个吧。”
摊儿前挂了个素娟白绸,工工整整的隶书写了“两文一个”,含钏笑眯眯地掏出两文钱递给小伙儿。
含钏面生,小伙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含钏轻一挑眉,那小伙儿脖根儿到耳垂红透了。
米团是热乎乎的,今年的新米做成的,煮得恰到好处,糯到粘牙,米团子两头窄中间宽,像一只白净的米粒儿,米团子里裹了一层黄砂糖、一层黄豆面儿,最里面放着一小簇捻子和一小段油条,外糯里脆,又甜又香。
嗯...
也有不好的地方。
油条应当是昨儿晚上炸的,如今也不算非常酥脆,吃上去略显绵软。
还有一点。
米团子是拿薄得像蝉翼的纸包上的,兜不住化后粘稠的砂糖,糖水容易流到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而匆匆忙忙买米团子吃的人,泰半是去国子监读书的廪生和没马车坐的低品官员,这两者都需要衣着整齐干净,且没有地方可以更换衣饰。
故而,几乎形色匆忙之人,都会选择旁边的花糕当做早点垫肚。
卖花糕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为啥说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