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愕然。
拉提出品的菜,说实在话,与她的手艺差别不大。
很细微的差别。
她不仔细品,也很难品出区别。
老客见含钏的神色,抚上下颌的胡须哈哈笑起来,“您做菜偏好火势偏大,最大程度率先逼出食材的本味,再慢慢将味道锁起来。您灶间那位师傅做菜讲究细水长流,一点一点逼出味儿,手法没您这般霸道。”
含钏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的?
含钏也抿嘴笑起来,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很灵气,“那便奇了怪了,儿性子慢,反而做菜风格霸道。拉提师傅性子直又霸气,反而做菜温文尔雅...您是个懂行的...”含钏扫了眼桌上放了一盅金波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您今儿个的酒水便记在儿的账上吧。”
东南角窗棂,柿子树下,冯夫人笑着向魏先生指了指,魏先生顺着冯夫人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含钏抿嘴笑得娇憨的样子。
“您看这姑娘,当真是个好的。相貌好、人才好、性子好、也能干,除却家世稍显弱了些,比起北京城里许多名门贵女都略胜一筹的。”
冯夫人说含钏的语气,像在说自家妹子,既与有荣焉又期待忐忑,“若魏先生不是则成的同窗,我也不做这个媒的——累得很,万一不成又闹心。”
魏先生手摆在双膝之上,略带羞赧地埋头笑了笑,未置一词。
冯夫人见状,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快。
怎么着?
还没瞧上她家含钏呢?
余大人见状便笑着解围,轻斥自家夫人,“麻葛性子弱些,平日与同窗间说话尚且说一词藏十句,哪有你这样的,抵着人说,难不成谁和我似的,你说什么都非得理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热油蒜蓉拌青瓜
余大人解了围,正巧前菜流水似的上了桌,小胖双训练有素地挨个儿介绍,余大人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小老弟,您先尝尝这食肆的味道?我家夫人虽嘴碎又无聊,有句话倒是没说错的,这处的吃食是个顶个的好,您数得上来的朝中老饕都来这儿现过身,更甭提住在咱胡同口那位王爷常常过来吃饭的。”
魏先生夹了一块儿热油蒜蓉生拌青瓜,脆生生的,那油不是单纯的热油,里面藏着各类香料的香气,味道的层次始于青瓜,却不止于青瓜。
再抬了抬眼,这食肆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井井有条。跑堂的店小二虽胖乎乎却看上去亲切热情,柜台后算账的老嬷嬷面相虽寡淡刻薄,可手上拨算盘的动作又快又准,还有上菜的那个瘦津津、长条儿的少年手脚麻利产,动作飞快。
再看厅堂里的食客,皆着锦衣华服,气质不凡,有两位老伯看上去有些像六部当差的实权官员...
小小一间食肆,却有大大的学问。
魏先生在心里点了点头,温声笑着同冯夫人道谢,“谢您与余大人的美意,这顿饭,儿必定好生吃,慢慢吃。”
冯夫人这才脸色如雨后初霁。
一顿饭吃得还算宾主尽欢,含钏从灶屋出来,亲自将冯夫人一行送出大门,冯夫人扶着腰慢慢摇,余大人害怕夫人踏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含钏与那位魏先生便自然走在一块儿。
含钏提着灯笼,魏先生笑着接过含钏手中的灯笼,“竹灯再轻,也不该姑娘家拿。”
含钏蹙了蹙眉。
是吗...
她跟徐慨走在一起,她不仅要拿灯笼,她还要走在前面探路,若是有台阶儿或是难走的小坡,还需提前知会一声...
如今真是个巨大的进步。
“咱们做厨子的,甭说这灯笼,便是十斤的鸡、二十斤的米、三十斤的猪肋排也得单手拎得起来。做厨子,练手劲儿是基本功。”含钏随口接话,说完便觉得这话儿接得不对,把自个儿说得像个汉子似的,想了想还是得往回找补几分,“不过儿如今已经练出师了,做的都是灶上的精细活儿了,不用日日再练这些基本功了...”
魏先生埋头“吭哧”一笑。
气氛有点尴尬。
含钏只好跟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尖,“魏先生是读书人,拿的是狼毫笔,素日里琴棋书画。将这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给先生听,倒是折辱了您。”
魏先生摆了摆手,灯笼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两个人的影子也同样的节奏动了动,明暗之际,气氛显得有些暧昧,“先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再有琴棋书画诗酒花,您是从宫里放归的女使,您的学问指不定比我还高。”
含钏憋出一声笑。
这个回答就显得有些敷衍和虚假了。
咋可能比举子、教书先生的学问还高嘛...
说实在话,含钏看到教书先生有种莫名的惧怕,或许这就是天资不足的人对学问好的人天生的敬畏,往前在掖庭上课,有几位才女预备役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坐也坐在最前面,学这些个诗词歌赋、点差插花特来劲,含钏和阿蝉就是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
含钏念及此,脸上的笑带了几分真诚,“除了您,这世上还有人说过儿学问高的。”
魏先生笑问,“敢问何人?”
含钏笑道,“往前在掖庭上课,儿与同屋的女使常常是倒数第二与倒数第一。那位位列倒数第一的女使,还时常赞扬位列倒数第二的儿,‘我觉得你今儿个的课学得真好,我就学得没这么好!’...”
含钏演得声情并茂。
魏先生笑出了声,两个笨蛋的抱团取暖,也挺可爱的。
冯夫人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见灯光下魏先生比含钏高出大半个头,灯笼也是魏先生拿在手里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漂亮,或像那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长大了的样子!冯夫人笑着撞了撞余大人的胳膊肘,眉飞色舞,“看来,这双媒人鞋,我是穿定了呢!”
余大人拍拍冯夫人的手背,只笑不语。
含钏将三人送到门口,黢黑一片,冯夫人与余大人就住隔壁,转过头就到了。魏先生却住得有些远,山茅书院在香山以东,乘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左右,含钏便立在门口又寒暄了两句,马车才扬长而去。
不远处有光,含钏探头看了看,胡同口亮着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含钏心里一咯噔,埋下头,逃也似的飞奔回了内院,冲到正房,“噗通”一声正面跳到了床上,将头紧紧埋进了软绵绵的枕头里。
隔了一会儿,含钏才呼吸顺畅地把头抬了起来,摸了摸面颊,十分烫人。
像烧开后放在风口凉了一会儿的热水。
含钏脑子有点空。
不知道该想什么。
内心深处有些羞愧,又有些害怕。
含钏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后又分作两次吐出来,如此反复,脸上的烫人和被打乱的呼吸这才渐渐恢复正常。
含钏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了右脸。
醒醒吧贺含钏!
你纵然是嫁人了、生子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了,你也未曾有半分对不起徐慨!也同徐慨没有半分的瓜葛联系!你跑什么跑!有什么好跑的!如今说亲嫁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清脆的声音把含钏的思绪拉了回来,照例无论心事有多乱,一沾枕头,一闭眼,含钏打着呼噜睡得个人事不省。
可,太医院精心烧制的安息香也未让徐慨的梦,变得有多甜。
徐慨睁着眼睛看床榻上的水波纹蚕丝帐子。
帐子一片素色,没有半分花纹,可偏偏让徐慨脑子有点乱。
徐慨心烦气躁地翻了个身。
明儿个得让人把这帐子换了,至少得换一张素净典雅的帐子来。
徐慨心烦,闭了眼索性不看,可一闭眼,脑子里便浮现出含钏同一位青衣男子同立一处的场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柿子
那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徐慨猛地睁开眼。
将才回府,隔得远远的,见“时鲜”门口有一盏灯笼亮着,再定睛一看,是含钏与一名青衣男子并肩而立。胡同口和胡同尾巴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话。
约莫是在送食客吧?
可什么食客值得含钏亲自去送?
便是前些日子内阁的张相公去“时鲜”用晚膳,含钏也只是将他送到了影壁处,如今这是什么人,值得含钏亲自送到门口?
且远远望去,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徐慨坐起身来,沉吟半晌后,终是扣响了窗棂的木板。
“主子爷,奴在。”小肃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压得低低的。
徐慨抿了抿唇,想起上次与含钏的不欢而散,话就在嘴边,却吐不出来,愣愣地坐在原处不知待了多久——他妄图理顺过他对含钏的情感,可就像一团乱麻,所有的线都被搅在了一起,找不到理顺的线头,更无从谈起捋清理齐。
像走进了死胡同,再往前走,是一堵南墙。
是无解的。
他无法娶含钏为正妻,他的妻室在天下人、在圣人、在朝堂重臣的眼里应当出身贵家、个性和顺、面目模糊的,就像如今宗室里所有夫人一般。他与正妻是偕同共进的关系,没有血脉奔张的激情,没有魂牵梦绕的缠绵,他会尊重她,推崇她,保护她,或许没办法做到爱她。比起爱人,他与正室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像东家与掌柜的搭伙。
这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所有簪缨世家中,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然后,男人们再将真心喜爱的、舍不得放手的女人收归在身侧,赋予她财富、力量和子嗣,将不想给正室的东西都给她,“一贤妻、二美妾,人生足矣”,如此便可成全自己“完满”的人生。
徐慨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说实话,仔细想想便可知男人口中的“圆满”,是踩在女人的肩膀上做到的。有的女人是一株柔弱攀附的菟丝花,而有的女人却是疾风知劲草,那样的女人舒朗开阔,仗义韧性,可挺立门庭,亦可相夫教子...
小肃弓着身立于回廊处,等待半晌也没等到主子爷的后话,不着声色地偏头瞅了瞅。
自家主子爷的侧脸映在糊窗棂的堂纸上,轮廓分明,却显得有些落寞。
小肃舔了舔嘴唇,继续等着。
他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徐慨低低垂了头,月光透过窗棂隔板处的缝隙倾斜在深褐色床榻边,他渴望含钏吗?他想要含钏吗?他希望时时刻刻见到含钏吗?他愿意推翻从前所有的预设,愿意重新开拓一条另类的路,冲破藩篱与阻碍去追求他的渴望吗?
仲夏初秋夜,东风啸有时。
徐慨的声音隔着窗棂隔板,轻却稳,“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在‘时鲜’吃饭的人都有谁?”
小肃眼睛一亮,拂袖拍了拍,清了清喉咙,张口便来,“回主子爷,奴将才出门子点灯,正巧碰见‘时鲜’的小双儿,噢,就是那个圆乎乎的胖丫头,随口攀谈了两句,说是今儿个咱们胡同里住着的那位先头在编书,如今自请边陲的余大人带着媳妇儿与交好的同窗,去‘时鲜’吃了饭。”
他小肃是谁?
主子一抬脚,他就知道向东向西走的!
今儿个,他眼瞅着自家主子爷望向胡同尾巴的眼神不对,便赶紧过去找小双儿打听,一打听才心惊肉跳,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