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瓜如今是装修铺子的掌柜,手上捏着好几间旧宅的翻新修缮,时间忙着呢,不便与含钏一道过去,只搭了曹府的便车,在东大街路口下了马车。
临走前,黄二瓜不好意思地磨磨蹭蹭半晌,羞赧得像个半大的姑娘,看得含钏头皮发麻,小双儿一脚蹬过去,“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在那儿搔首弄姿,恶心谁呢!”
黄二瓜一个闪身躲开,探个脑袋同含钏红着脸道,“听说,凤鸣胡同那处四进四出的宅子,是曹家下了手?近日预备装缮吗?有惯用的匠人师傅吗?若是没有,您看您好不好考虑考虑‘黄记’?这段时日做宅子,咱不说做五百八百间,也有两三百间了,倒是没听过有甚不好的评价...都是物美价廉的,主家都还挺满意的。”
含钏失笑,这狗崽子!
做生意做到她身上了!
竟把眼睛放到凤鸣胡同那处宅子上了!
当真是肚皮大贪心!
含钏笑起来,“应当是预备要搬的。”
曹醒受不了同徐慨当邻居。
临行前,催了好几次,说是该去凤鸣胡同量屋了。
“只是那处宅子外有湖泊、园林、回廊、水景、山景、石景,内有七八个院子、百来间屋子,是个大生意哦!前期的本钱、中期的人手、后期的维护,黄掌柜,您自个儿有无把握?”
含钏挑起车帘,想了想,“眼见为真,口说无凭。建议黄掌柜的将已经完成的宅邸,请专人制画成图集,若是为保护顾客宅邸的私密,您可以模糊掉宅子的整体布局,只画取您最得意的一角。这样您在揽客或是与顾客交流的时候,显得更详实更真切。”
黄二瓜眼睛一亮!
每次与贺掌柜说了话,都有新想法!
是了!
他做房屋修缮,最实在的,就是将之前做好的宅邸成果拿给潜在的顾客看!
这是实实在在的,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黄二瓜连连点头,谢了又谢,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同含钏轻声说道,“...官牙有些牙子不守规矩,若是奴人有银钱上交打点,便将他的经历小作修改后再卖...”
眼神落到那本名册封皮上,“这位,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形。”
第三百零八章 活珠子(下)
含钏轻轻颔首。
有钱能使磨推鬼。
这一点,含钏在曹家这么些天,当真是感同身受。
饶是不太了解官牙集市,含钏也能猜到一二,经历中有窑-子、戏班、巫蛊、剃头这些个下九流的,多半是卖不到什么好人家,再卖,也只能在下九流里打转。
可经历怎么变?
自然用银子来变。
若是真的,姚五伯倒也是个苦命人。
含钏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铁狮子胡同,含钏轻车熟路走进去,白爷爷这小老头儿正仰躺在暖榻上晒太阳,身旁的方桌上立着几只剥壳剥了一半的活珠子。
蛋壳儿里小鸡崽儿还没生毛,蛋黄与蛋白纠结在一处。
含钏有些吃不惯这个,白爷爷倒是挺喜欢的,说是又补又鲜。
“您怎么又吃活珠子?”含钏顺手将剥下来的蛋壳扔了,“太医怎么说?您胖,多吃素食、蔬果,少吃这些个荤腥。”
白爷爷一仰头,眯了眯眼看含钏进来了,蹙着眉头坐起身来,同含钏打招呼,“...怎的了?这是受委屈了?”
小崽子平白无故回家,老辈儿第一反应是受委屈了。
含钏笑起来,“谁敢给我委屈受?我不甩别人脸子都是好的!”
这话,白爷爷信。
曹家那做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仇灭你满门,必定是个护犊子的。
白爷爷点点头,翻身躺回暖榻眯着眼,“那你来做甚?”
含钏看了眼白爷爷身后的姚五伯,再看看院子里背对背放着的那两张暖榻,白大郎清晰可见地圆了胖了,精神头也好了许多,白爷爷更是不用说了,退下来之后,除了在“时鲜”做个镇店之宝,便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指(臭)点(骂)“时鲜”那几个副厨,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净化,这日子过得比神仙都要快活。
姚五伯,在其中扮演了十分要紧的角色——将白家打理得顺顺当当的。
若没姚五伯,白爷爷如今的日子不能这么潇洒。
若是戳破了真相,那到底还留不留姚五伯?
含钏心里沉了沉,笑着同白爷爷道,“我来不得?您瞧瞧您这话儿说得!我还没出嫁呢!我来您这儿,是天经地义!”
姚五伯笑着给含钏奉了盏茶汤,“白爷刀子嘴豆腐心,您甭和他老人家计较。”
含钏笑着接过茶汤,伸手招了招,一边说话,一边将姚五伯叫到一旁的灶房,“得了得了,您自个儿好好躺着吧!五伯带我四处瞅瞅——怕您缺东少西的,家里又都是几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粗心...”
姚五伯跟着含钏,弓着腰进了灶屋,笑道,“您放心吧,家里的米油盐、鸡子、老鸭尽是不缺...”
一抬头,却见含钏一伸手,身后那个胖乎乎的丫头从怀里掏了两本名帖,含钏将名帖面无表情地递到了他跟前。
姚五伯低头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奴籍-姚戊”几个大字。
名册泛黄泛旧,可在他眼里,就像一剂常用常新,随时能要了他命的毒药。
姚五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开口,才发觉嘴唇发麻。
“您...您都知道了...”
含钏把名帖放下,平静地看着他,直入主题,“你到我们家来,可是包藏祸心?”
姚五伯赶紧摇头,“姑娘明鉴呀!白家和睦,白爷友善,四喜小爷更是温和亲切...奴...奴虽是被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出来到官窑去的,可在之前东家处,奴并无半点不是!更没有惹出祸事!”
姚五伯说起此事,眼眶发红,语带哽咽,“后来奴虽落入下九流污秽之地,心志也未曾有过半分动摇!您素日也关切白爷,求您听一听白爷怎么说!奴当真不是个坏种!更不是刻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活不出来了呀!姑娘呀!求您明鉴!”
白爷爷说起姚五伯只有好话,没有不是。
连四喜那个臭兜儿,也没说过姚五伯有半分不好。
听他这么说,含钏放下心来。
小双儿搬了两个杌凳,含钏坐下后,让姚五伯也坐,手放在灶台上,轻声叹了叹,“..实在是一看您从富康大长公主出来的,便吓得杯弓蛇影——那家人属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姚五伯不敢全坐,照着在往日东家的规矩,挨了一丝缝儿。
说起往事,姚五伯鼻腔发酸,有止不住的泪意,听话听音,试探性地抬头看了看含钏。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倒了杯茶,茶水斟得满满的,是要与他详谈的样式。
姚五伯赶忙低头。
曹家和富康大长公主对上了?
这是来挖坟来了?
说...还是不说?
姚五伯迟疑了短短一刻,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含钏,“张家,其实除却大长公主与..与大姑娘,还算正常。”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且不论他现在端着白家的饭,便是那些人的做派,就不值得他咬紧牙关。
含钏抬了眼眸,轻声道,“愿闻其详。”
“奴是张大郎君原配夫人段氏的陪嫁,段氏的父亲原是梨园唱戏的名角,后来使了手段捐了个辽州的县丞,摇身一变成了官家人。段氏出嫁前,将奴买作陪嫁,一通进了张家的门。”
姚五伯从头说起,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进了张家门后,大长公主特别喜欢段氏,摁压着张大郎君不许纳妾和通房,只有在段氏怀孕后才默许了两个通房的存在。后来,段氏难产,生下张大姑娘霁娘后就走了,大长公主更是将霁娘看做眼珠子般疼爱,不许府中有半分忤逆。”
“祖孙二人的秉性如出一辙,待奴仆下人很是严苛,动辄打骂,且都是下死手,半分不将奴仆的命当命。奴幸而是段氏的陪嫁,大长公主待我们这些段氏原先的陪房,还有几分心软和爱屋及乌,如此便逃过许多劫数,甚至将我安排做张霁娘外院的小账房,更是安排家妹做了张霁娘身边的三等丫鬟。”
“前年,张霁娘...”
姚五伯顿了顿,手攥成一团,“前年,张霁娘夜游灯会,一位官吏的女儿碰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油灯,三皇子当时也在,便与那小娘子调笑了两句,又问了那位小娘子父亲的官职与姓名,这个场景被张霁娘看到了,当夜便责令人手连夜将那小娘子迷晕扔进护城河后,甩在河畔,第二日,那个小娘子不堪受辱,便自缢了。”
“张霁娘身边的丫鬟,是奴的妹妹...因此事,家妹被活埋,奴因牵扯不多,又是陪伴段氏许久的陪嫁,恰逢奴当日高烧不退,本就奄奄一息...大长公主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没要奴的性命,只是将奴发卖到了下九流的烟火之地。”
提及亡妹,姚五伯眼睛红得像兔子,“此事一发,家妹便给奴捎了信,让奴佯装重病卧床以逃命...若是大长公主发现奴知晓内情,奴这条命...也去陪伴家妹了!”
第三百零九章 樱桃(二更合一)
姚五伯似乎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幼妹的死、自己在妓-院的磋磨...全都如溺水之鬼浮上水面。
含钏坐在杌凳上,竟不知如何作言。
梦里,张氏的正院时常换丫头,特别是内院服侍的三等丫鬟,常常看到新面孔。
张氏跋扈严苛,这她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张氏,连带着她那祖母,对待仆从,如此...如此残忍。
更不知道,张氏对三皇子,竟存有这般心思...
“你的意思是,张霁娘和三皇子,有私情?”
含钏低了低头,看姚五伯神容痛苦不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只能做一个残酷的人,亲手扯开姚五伯的伤疤,让伤口与皮肉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含钏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将姚五伯骇得头冒冷汗。
“此事...此事...张霁娘身边的丫鬟都是知道的..”
不想触碰的伤疤已经被撕开,不想被发现的旧事已经躲不开,石头已经在水中沉没,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姚五伯佝着头,轻声说道,“张霁娘与三皇子算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圣人刚登基那几年到富康大长公主被逼隐退,张霁娘时常出入宫闱,大皇子木讷,二皇子倨傲,四皇子身份低微...”
姚五伯声音小了小,抬头小觑了含钏的脸色。
还好,没怎么改变,他便接着说下去,“三皇子相貌端正,又是宠妃所出,便比其他皇子亲近很多。张霁娘唤三皇子,都是‘三哥三哥’的...后来富康大长公主势微,圣人逐渐强势,张霁娘便未有长入宫闱的资格了,只有在宫宴或大节气上见一见三皇子。”
姚五伯深吸一口气,“前两年,张霁娘及笄,三皇子出宫在国子监念书,如此一来,二人方才重新联系起来。说是私情,倒也未听过有很过分的举止传言——大长公主看张霁娘看得很严实,也不知为何,大长公主向来对张霁娘言听计从,却在男女之事上十分严苛。”
“后来,便是那场灯会了。”
姚五伯紧紧抿了嘴,眉头蹙成川字形,眼眶发红,不带丝毫假意地向含钏磕头叩首,“姑娘,奴不是存心要隐瞒这些经历,更不是心怀不轨、包藏祸心...奴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在白家这一年来点,才算过了点人过的日子...您好歹可怜可怜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