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麦芽糖(中)
含钏想躲,谁知身形还没藏进胡同拐角处,就被曹醒一把揪了出来。
跟揪小猫儿似的,拽着小姑娘的后脖梗子往外拉。
含钏“哎哎哎“直叫唤,一手捂住后脖子,一手趁着酒气往外打,心里嘟嘟囔囔的,什么浊世贵公子呢!就是个活天霸!
“您自己做了坏事儿!您还朝我身上撒气!哪有您这样的哥呀!”
含钏小声嚷嚷,又怕惊动了本来心绪就不太好的小老太太,又怕隔壁的冷面秦王听到了兄妹互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您有气冲曹生管事发去!我可无辜了!“
低着头跟在身后的曹生:???
他就活该对吗?
曹醒轻声一笑,“你甭跟这儿插科打诨。老太太那处,什么也不准说——小老太太本就心里嗝着气儿,要知道我不仅没反省,还夜会佳人,老太太必定罚我跪祠堂。”
曹醒加了一句,“我若被罚,也一并拖着你。”
什么君子有度,风度翩翩,芝兰玉树,风流倜傥,都是假的。
这哥,谁爱要谁要。
半价甩卖得了!
曹醒威胁之后,手一松,心情颇好地绕过影壁,朝内院走去。
含钏趁着酒气一并跟上去,笑眯眯地拽了曹醒的袖角,可算是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问的问题,“哥哥,您和...”
含钏笑眯了眼,眉毛一抬,冲马车远去的方向横过去,“您和固安县主,看着像是旧相识呢?”
曹醒眸光向后一睨,见自家妹妹挤眉弄眼的样子,扬了下颌,遥遥应了个是,再坏心眼地加了一句,“是旧相识,就像你和老四一样。”
含钏笑起来。
那可不能比。
她和老四是前世的缘,梦里的劫,是命中注定一双人嘛。
尚有一丝理智存在的美丽醉鬼嘿嘿地笑,接着问下去,掰着指头算,“十年前,固安县主就...”美丽醉鬼吞下“和亲”两个字,含含糊糊地换了个说法,“就出去了,那时候您在哪儿?还在江淮吧?”
十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太微妙了。
固安县主出嫁和亲,沉盐事件,事情相继发生,都在那一两年内。
曹醒手背在身后,隔了一会儿方勾起唇角笑了笑。
八月的夜,难得不那么燥热了,绕过回廊,就是曹家泛舟游湖的水泊,风从水上吹来,凉滋滋的,倒莫名有些江淮水乡的意味。
曹醒低头踱步到回廊中的小方厅,倒了杯茶递给因酒气脸蛋红彤彤的幼妹,笑了笑,语声温和静谧,像是含了一汪潺潺流动的泉水,“喝喝茶汤吧,把身上的酒气消散些,祖母可是放出话的,若是再抓到你喝酒,就把你拘在家里直到出嫁。”
明年初春才出嫁!
还有大半年呢!
含钏手摸到脸上。
嗯。
果然是烫呼呼的。
含钏伸手接过曹醒递过来的茶,低了头小口小口地抿,和哥哥做交易,“那行吧,我不告诉祖母你私会...嗯嗯嗯...”囫囵过去了,“你也不能告诉祖母我和老左他们喝酒了。”
曹醒轻声笑起来,“又是和左尚书那虎妞?”
虎妞...
这词儿倒是形容得恰如其分。
含钏笑起来,“是,还有张三郎和他媳妇儿,他过了中秋就要去山茅书院了,趁这段时间在京里胡吃海塞,明儿个还约了白爷爷去‘时鲜’吃包场来着。”
曹醒看着六角牛皮灯下,自家妹妹灵气的眉眼和翘翘挺直的鼻梁,不自觉地笑起来。
这还是他和妹子极少数地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那几个朋友倒都是好的。”曹醒默了默,轻笑道,“英国公家三公子是一个难得的性情中人,纯善仗义,当初你开食肆,他帮你解了很多次围。还有合伙做鸿宾楼的瞿娘子,爽利机灵,做人做事都有原则有底线,也不是随波逐流之人。开修缮铺子的那个黄老板,东郊集市的贾老板...”
曹醒想起前些日子在北疆,他们一行人借宿在余则成大人府上时,一听他是含钏的哥哥,瞬间就从同僚变成了战友...
曹醒笑起来。
这都是串儿在落难时,积攒下的财富。
而,安娘,是他在落难时,收获到的最珍贵、最宝贵、最难得的珍宝。
曹醒仰了仰头,抿唇笑了笑,“十年前,我曾去过一次北疆。”
含钏怔楞了愣,陡然反应过来,自家哥哥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追问!
含钏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曹醒说出这句话后,好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含钏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搅了自家哥哥的谈兴。
隔了好一会儿,曹醒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似是在斟酌字句,又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开了口。
“十年前,沉盐事件之后,家中向朝廷赔款赔盐,合计一百六十万两白银,几乎掏空了漕帮三代人的积蓄。”
“银钱的缺项,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在漕帮只剩下十条船、不到一万两白银的背景下,在朝廷几乎封锁漕帮货运与漕运的前提下,为漕帮找到新的营生。”
第四百二十七章 麦芽糖(中下)
军备物资沉江,曹家就算赔了钱,在一定时间之内,朝廷也不会将大宗的漕运交给漕帮。
朝廷带头封锁漕帮,货运与商运,自然也举步维艰。
更有一向与曹家别锋芒的陈家虎视眈眈。
那时候的曹家可谓是腹背受敌。
含钏不明白,这和曹醒与固安县主相遇有何关系,但仍沉默不语地继续听下去。
这么久了。
无论是曹醒,还是薛老夫人,都没人在她面前真正说起沉盐事件发生后,漕帮遭遇的那段岁月。
曹醒声音轻轻的,“水路走不通了,就走陆路吧。”
“当时,江淮耆老一直对我不到十五岁就执掌漕帮颇有微词,我便递上了投名状,承诺将在一年之内,为漕帮添置二十艘大船,两年之内重新拿到商运的货单...”
那个时候太难了。
族中耆老,都是三教九流里混出来的,人是仗义江湖的,可他们不会对一个少年郎仗义。
他们想在曹家重新选择一个二十出头、人机灵肯干的年轻人接过这一大堆烂摊子,重新整装出发。
归根究底,他们不信任他可以做好。
他们怀疑他的年龄。
他只有立下苛刻难办的誓言,才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正好朝中的县主远嫁北疆和亲,我想边境商贸必定会随之兴旺繁盛。”曹醒笑了笑,似是调侃地转头同含钏说道,“我可没你这样精湛的手艺,那时候我刚念完私塾,正准备听娘的话去考秀才,可惜出了那件事——读书显然是走不通了。”
其实要说也走得通,他念书还成,先生说他必定能考下秀才,再进京读书考举人、进士,也是有望的。
这也是曹十月对他的期望。
可那时候,这条路走不下去了。
步步紧逼的形势,没有为他留下慢慢成长的空间。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了,他只有弃文从商,先把银子赚到手,为曹家的崛起积蓄力量。
曹醒接着说道,“我一寻思,安顿好祖母后,便启程去了北疆。”
曹醒笑起来,“北疆可是个好地方,土地丰饶,物产丰富,膘肥体壮的马匹、精美特别的绒毯织品、丰厚漂亮的珠宝,独特香醇的酒酿,还有身形婀娜的胡姬,都是权贵们争相获取的宝物。”
“还有大魏的药材、书籍、粮食、盐...这些更是北疆鞑子愿意花万金购买的好货。”
曹醒,成了倒爷...
含钏有点无法想象,风度翩翩、看起来似是不知人间愁苦的贵公子撩起袖子去干倒爷的模样...
不过若是倒爷起家...
含钏突然想起之前在家里甲字库里看到的那把火铳。
那个应当也不是大魏的玩意儿。
曹醒手背手心翻覆两下,头跟着歪了歪,风轻云淡道,“跟北疆鞑子倒腾大魏的东西,跟大魏倒腾北疆的东西,把曹家剩下的最后十艘船活用了起来,船就在庄河堡停靠,再经陆运西固河口,最后抵达嘉峪关...我亲自跟船,三个月跑一趟,总算是看到了钱来的一点影子。”
听曹醒说他曾为银钱发愁的故事,含钏觉得很新奇。
果然,谁也不是一开始就很有钱的呀。
有的东西,一开始没有,经历拼搏和努力,或许也有可能拥有的。
“一来一往,十艘货船也赚了些银子。”曹醒轻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别人发现这条能赚银子的路后,这条路就会被人从独木桥挤成阳关道,所有人都想把别人从桥上挤下去。”
曹醒声音随之凝重起来。
“大魏的权贵还好,鞑子却十分不讲义气。把货卖给我之后,趁天黑风高,将我从驿站捆到了营帐里,让我交出身上所有的货款和随身携带的盘缠。”
曹醒一声讥笑,“我怎么可能将这样大一笔银钱随身携带?自然是将银钱找到另一个上家交付了出去,算作下一批货的定金。”
“鞑子翻找无果,又不肯放过我这只肥羊,便对我上刑,企图在严加拷打之下逼我就范...”曹醒声音轻轻的,“马鞭、烙铁、棍棒...到最后,鞑子试图找人写信寄回江淮,就为了向曹家要三千两赎金。”
三千两赎金...
赫赫有名的漕帮少当家,未来的江淮第一富,竟然只值三千两。
含钏有些想笑,好笑之余又觉得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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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回忆的曹醒继续说了下去,“鞑子下手没有分寸,我在那处险些折去了半条命,在我奄奄一息之际...”
在他奄奄一息之际,他听见营帐外有人用蹩脚的鞑靼话,与关押他的鞑子激烈地争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