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这番纠结的是北疆传来的噩耗——西琼部落被屠杀殆尽,和亲县主下落不明。
而他作为当朝新贵,在圣人还未开口之前,便出言请战,远赴北疆一探究竟。
安娘怎么会死?!
他们两个之间,连一个结都还没挽,连窗户纸都还没捅破,安娘怎么能死?!
当他尝过或许会永远失去安娘的滋味后,他陡然发觉自己无法承担人生中没有安娘的重量。
在“老太太可能会生气,但最终会妥协”的先斩后奏和“老太太一定不同意,并且想尽办法打消他这念头”的两个选择里,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至于薛珍珠老太太...
曹醒低头抿了抿唇,再叹了口气,“慢慢来吧,我先诚心诚意认错表态,小老太太总会看到我的诚心诚意的...”
嗯...
第二天,含钏就看到了小老太太的态度有所软和了。
左家下了帖子,说是左尚书即将致仕,左老夫人与左尚书要回老家休养,左三娘的娘亲特意邀了几家关系亲近的世交,摆了出堂会算作给老爷子辞行。
左家的交际圈和英国公张家、曹家,还有刚刚踏入勋贵世家的尚家略有不同。
清流居多,几乎都是书香门第。
含钏和左三娘坐在一块儿,含钏摇着团扇看了好几家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面孔都是陌生的,可从神色中带出的倨傲和清高,却如出一辙。
像一个妈生的似的。
含钏把这一发现通过咬耳朵的形式告诉了左三娘。
左三娘拿团扇捂着嘴闷闷地笑了起来,“...人家世代读书,祖辈清流,都是一代一代考科举考上来的。对于你们这些个旁门左道、妖魔鬼怪,人家心里可是真真儿瞧不上的呢!”
含钏摇摇团扇,扇了几缕风,心里没当回事儿。
嗯...
看不上曹家的人,可真是多了去了。
之后还想随大流看不上曹家的,嗯,还请去拿个号,排个队吧。
未出阁的姑娘们这处倒还好,只是有几家神容清傲的小姑娘从含钏身侧走时,先目不斜视,刚走过就做作地扭头来看,跟看只会说话的猩猩似的...
贺猩猩见怪不怪,倒是没什么反应。
听戏途中,前排夫人奶奶们席面上窸窸窣窣的,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儿,其间还听到了薛珍珠老太太的声音。
左三娘捏了捏含钏的手,两个小姑娘支棱起了耳朵听了个大概。
一个穿着月白縂裙的夫人声音清清脆脆的,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这倒是某第一次亲见曹家老夫人,百闻不如一见,和听说的都是不太一样。”
还没等薛老夫人答话,便听这位月白縂裙的夫人轻笑一声,跟着再道,“原以为是位瞧上去市井气特别浓的老太太——否则也不会一边答应孙女嫁皇子,一边答应孙子娶县主了?”
这位夫人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家里姑娘和家里小郎君嫁娶的人都是一个姓氏,这..这叫什么来着?”
“换亲!”
另一个夫人笑着帮腔搭话,“市井里贫苦人家这样的多,咱们读书人家可得有些讲究的,这种事儿可不能做。”
再有一个夫人搭腔,“县主这刚从北疆回来就说了亲,倒是有些仓促的...我听说她前头那位老首领死了七八年了?啧啧啧,县主一介女流,背井离乡,在北疆苦苦支撑,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嫁好儿郎,咱们应当为县主高兴才是...”
这位夫人娇笑一声,继而说道,“什么换亲不换亲,再嫁不再嫁的,往后可别说了!”
说说说。
除了你在叨叨叨,谁还在叨叨叨?
这位夫人说话软中带着棍棒,甜里藏着毒酒,叫人心里一股怒火。
左三娘蹙着眉头,附耳道,“...这是柳阁老的续弦,京中有名的才女,素日里最瞧不上拿祖宗俸禄的勋贵和做生意的商贾...”
行吧。
曹家两样都占了。
含钏点点头,又听左三娘讥笑道,“这位卢夫人最爱摆出一副万般皆下贱,惟有读书高的样子!”
含钏正欲开口说话,却听上席“砰!”的一声。
自家薛珍珠老太太把茶盏往四方桌上一砸,眉梢一抬,跟着便准备开口。
第四百三十章 猪肝
只听薛老夫人将茶杯一罢,语声平和。
“县主背井离乡,远嫁北疆是为国为民,我曹家得县主为媳,乃祖坟冒了青烟、得了祖宗的庇佑,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我们高攀了。”
薛老夫人眼神轻飘飘地从那位卢夫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左三娘娘亲这位主人家脸上。
左三娘不由自主地捏住含钏的爪子,低声道,“你家老太太,眼神可真渗人!”
那你是没看到老太太赏别人“天上地下”的时候!
含钏安抚似的拍了拍左三娘,埋下头轻声道,“没事儿没事儿,祖母到底还顾忌着这是你家主场。”
若换个地方,那可真是一早呛起来了!
君不见,当初在满京城众目睽睽之下,薛珍珠老太太可是敢同大长公主一别锋芒的人物!
如今曹家得益于曹醒的争气和运气,水涨船高,再上一层楼...薛珍珠老太太的底气只增不减,再来十个大长公主,她都不憷!更何况一个阁老家年轻的续弦!
含钏看左三娘面色凝重,想了想,到底再加了一句安慰的话,“你放心吧,就算闹起来,也正对靶心,绝不殃及无辜。”
左三娘:???
正中靶心?
殃及无辜??
可怜巴巴的小左姑娘并没有被安慰到...
左三娘的娘亲姓乔,接收到薛老夫人的目光,乔夫人忙笑着和稀泥,“一户人家两门喜事,大家伙的也是看着热闹高兴,看戏看戏!今儿个特意请的长生班来唱,咱们家姑娘小子不容易,一年到头玩乐不了几回,都得趁这些时机偷懒摸鱼呢!”
主人家发话了,薛老夫人神色淡淡地将目光移向看台。
含钏以为这就算完了,谁知身边又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响。
“是的呀!谁家小子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出来的呀!偏偏有些人家擅长捞偏门,什么都接,什么钱都赚!恨不得一家子五口人全都下海赚银子咧!姑娘抛头露面地做交际,儿郎更好,帮朝廷解决个大麻烦,自然青云直上、前途无量的咧!”
说话的仍旧是那位卢夫人。
卢夫人身边的夫人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有些顾忌地撞了撞卢夫人的胳膊肘。卢夫人颇为不耐地一把甩开,低声嘟囔道,“砸什么茶杯?!大家伙儿哪句话、哪个字说错了!?还没飞黄腾达呢,就这么一副尊贵模样...”
这话儿说得指向性就很强了。
就差没报曹家的门牌号了。
含钏眯了眯眼。
何必嘛...
干嘛惹他们家薛珍珠老太太啊!
不知道最近几天薛珍珠老太太心烦气躁,正找不到地方发火儿呢?!
含钏眼瞅着自家祖母眉头一皱,发觉事情不简单。
含钏不自觉地握紧了左三娘的手。
薛珍珠老太太无视了乔夫人哀求的目光,未曾降低声量,清凌凌地冷笑了一声,甩下两个字,“荒谬!”
乔夫人赶忙伸手为薛老夫人添了一盏茶。
无济于事。
盛怒之下的薛老夫人,就像一个进击的巨人。
她来了她来了,她盛气凌人地走来了!
薛老夫人眉目在场子里扫了一圈,眼神直接落在了出头鸟身上,指名点姓地似笑非笑道,“卢夫人,在场所有人都有资格评论‘再嫁’一事,偏偏您没有资格。”
薛老夫人顿了顿。
薛老夫人这吵架的路数,含钏熟。
什么虚招都没有,直接开撕。
漕帮出身的,从来没有什么“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自觉。
都他娘的撕破脸了,还见什么见?
还有什么好见的?
薛老夫人笑着意有所指地轻飘飘再开了口,“您本就是续弦,在原配正室的牌位前,是要执妾礼的。方才老身不说话、不搭腔,原是给您脸面。您既然自个儿都不觉得自个儿脸面值钱,那老身岂不是白做好人?”
续弦...
执妾礼...
卢夫人紧致娇俏的脸,陡然出现了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你你你!”
薛老夫人眼皮子一耷拉,素来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如春日暖阳一般的微笑,“你什么你?素日自诩文化人,却不干文化事儿——老身痴长你几岁,虽同你夫君差不多的年岁,但论辈分,还是担得起您一句婶娘的。”
和卢夫人差不多的年岁...唤婶娘...
左三娘一张脸涨得通红,手紧紧掐住含钏的虎口,强迫自己别笑出声。
左三娘头一歪,往含钏这处一靠,憋着笑道,“...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柳阁老比这位年轻的续弦年长约莫三十岁...”
含钏没理解为啥左三娘笑得这么开心。
同时也不理解,为啥老左要憋笑,掐的是她的手?
卢夫人气得快要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一张俏脸涨得像猪肝似的,红得发紫。
乔夫人还想开口劝和,却见薛老夫人神色淡淡地一边低头理裙裾,一边语声清淡地继续说道,“卢夫人,您说的这些话,您自个儿好好想想。什么换亲?什么再嫁?什么曹家帮圣人解决掉一桩大麻烦?您自个儿好生想,想想,这些话,这些意思是您的主意,还是您夫君的主意?”
薛老夫人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抬起头来,“柳阁老是老臣了,又蒙了圣恩入阁拜相,莫不是他老人家也觉得县主再嫁是丢脸?曹家高攀是趋名逐利?下赐婚谕旨的老太后是老眼昏花了!是心智癫乱了!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