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起先不算热络,姜翼那模样,不言语也是把没出鞘的凶刀,丢哪儿,桌板立马变案板,寒芒抖闪,一地残光,让人放松不得。好在姜翼今天没淘气没捣蛋没臭脸,爽快进门爽快落座,焦婶摆餐具时还顺手接了碗,表现得比龙龙爸妈还自在,让大家渐渐放松,交谈用饭。
焦爸爸近日检查反馈不错,整个人精神许多,脸上都有了光色;何阿姨则换了岗,虽还是家政,但听她说,年后即将上工的这家环境极其豪奢,屋主常年不在,工作应该十分轻松。
家里安生了,焦婶便能腾出时间,她早心疼祝微星为奶铺学校两头奔忙,提出要给他代工。
生意上了正轨,要练笛要跑步的祝微星的确日程紧凑,或许之后还有别的乐器要练习,既然焦家有意接手,祝微星也不坚持,同意在寒假结束后对奶铺放手。
焦家个个人逢喜事精神爽,饭桌上的焦龙龙却不高兴。
大喇叭每每看中的荤菜总有人比他早两秒落筷,他的红烧肉醉鸡肉蹄膀肉大半进了隔壁人碗里!?尤其春卷,竟然一只都没吃到!
焦龙龙不懂,他好心邀请客人上门,为什么反做了东郭先生。
在身边大灰狼得意的表情下,焦东郭怨念嘀咕:“我的肉……”
焦婶和祝奶奶几个聊得正欢,回头见孙子面前碗盘半空,以为全遭小胖墩横扫,给他夹了两筷子菜,严正告诫:“吃了那么多还想吃肉,吃菜!”
“我没有……”焦东郭有苦难言。
别人没注意,祝微星还能不知,桌上,只姜翼一人面前是只大海碗,那碗大到夹了小山样的菜堆那儿都见怪不怪。
眼看身边强盗又要趁人不备去打小孩筷子,祝微星直接换走了他面前两盘荤菜。
姜翼:“!?”
在土匪生气前,祝微星把两只剥好的河虾给了他:“换个菜吃,海鲜也不错。”
姜翼盯了片刻,似收了欺负小孩的心思。
姜翼:“哼。”
一顿波云诡谲的饭好容易吃完,龙龙便吵着要出门看灯以犒劳他受伤的人生。
祝微星走出家门,立刻被外头盛景一惊。整条羚甲里的居民仿佛都挤上了阳台,一片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龙龙特别有经验的占了个好位,高兴招呼祝微星说这里是最佳视角。
祝微星应邀站去,身边是不情不愿的姜翼。
在他还未搞清状况时,时钟敲进八点,一声轰鸣,远方天际彩光炸起!
“开始啦开始啦!”
随着龙龙兴奋尖叫,一曲《皇家烟火》灿然奏起,高高矗立的巨象百货大楼翻出瑰丽光影,绚烂四射,震撼人心。
原來是每年除夕,天蓝广场有保留节目,巨象立体灯光秀。三十多层的高楼化为巨型幕布,被无数璀璨景象投射播放,伴着欢腾音乐,多端变幻。
这时间的天蓝广场必定人山人海吵杂喧嚷,除了那间露天咖啡馆所在的三层观景台,这羚甲里,竟成了全u市最优的现场观赏点,步行几米,一览无余,安得全貌,绝佳视角。
悲观的想,或许会有种赛博朋克的讽刺,乐观考虑,又会觉得这像某种节日恩赐。至少在除夕这天,这一地穷人,个个比肩富豪待遇,听名曲清昶,奏起人间欢畅,看火毡奇玮,开出焰色芬芳。
灯光秀真的很美,连一旁起初骂骂咧咧的姜翼到后头都渐渐没了声响。
祝微星察觉有视线落自己脸上,侧头看去,对上姜翼目光。漆黑瞳孔掩映远处斑驳霓虹,透出一种虚幻的热烈与专注。
祝微星被看得一怔,问:“怎么了?”
都在看灯,他看自己做什么?
姜翼半趴于阳台,脑袋懒懒的搁着手臂,抱怨:“灯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多人,真烦。”
祝微星说:“过年好像就要这样。”
姜翼再次臭小孩发言:“我讨厌过年!”
祝微星不理解:“你以前除夕没看过灯光秀吗?”
姜翼生气:“我为什么要看这无聊东西?”
祝微星想问,那你现在怎么又愿意看了?
像为安抚也为感谢,祝微星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样小物事递过去。
“什么破玩意?”姜翼瞧着放自己手心的怪东西。
“送给你。”祝微星说。
姜翼挑眉:“送我狗尾巴草什么意思?”
祝微星略尴尬:“不是狗尾巴,是小鞭炮,我下午才学着做的。”
梁永丽说小鞭炮能喻示红红火火响响亮亮,祝微星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东西适合某人。明知做不好也做了,明知他不会要但还是送了,权当个不值一提的小心意,被扔了也能听个响,反正是鞭炮。
东西送出去却未得应有反应,那人不嫌弃也不言语,盯着手心像入了定。
祝微星不得不提醒:“不喜欢就扔了吧,无所谓的小东西。”
姜翼却忽然抬眼,眼神锋锐,瞬间割破祝微星周遭空气。
祝微星再度被他眼里的光看得一怔,又见姜翼启唇,嗫嚅着说了句什么。
偏这时两旁惊呼声再起,《皇家焰火》开始最后段落,灯光秀进入尾声。双簧管的高悦配以巴松管的低沉欢跳出铺天盖地的烂漫艳丽,像对新年美妙的希冀。
人们雀跃着彼此恭贺祝福,送出来年最好的愿望。
祝微星迟疑两秒,才问:“你刚……对我说什么?”
姜翼目光沉沉地凝视他,小鞭炮挂件被在指尖反复绕来绕去,最终一把捏在手心,嫌弃又忍耐得塞进了口袋。
恢复一脸怼天怼地,姜翼好奇地问:“除了难看,你指望我说什么?”
祝微星莫名提起的心又猛地回落:“说新年祝福?”
姜翼嗤笑:“你怎么不先给我说?”
祝微星:“你想要什么祝福?”
以为这人定要找茬刁难,姜翼勾唇笑了笑,竟道:“祝我来年……心想事成就好。”
第93章 请客吃饭
祝微星去渔舟街上的卫生所给奶奶拿风痛贴, 老人家腿脚不便,冬天难免难熬。焦婶说有两年奶奶疼得差点起不了身,今年倒挺好, 大概是取暖器的效用。
在卫生所遇到麻将馆的老板阿珠。当时祝微星从苗香雪那儿拿了钥匙第一回 登门姜家就是托这位姐姐的福。其后每次遇上, 祝微星都免不了被她多方面调笑打趣, 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但阿珠这两天感冒了,来取药,没了往日谑性,整个人慵倦无神, 出门还差点被人撞了,趔趄着被祝微星扶了把。
她要骂那不长眼的, 回头打量片刻又收回跋扈态度, 转而叮嘱祝微星:“你最近是不是常见姜翼?让他小心。”
祝微星没明白。
阿珠示意他看后面几个刚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我这两天来打针,老看这几个家伙在附近晃,都是打听姜翼的, 那小子是不是在外面又得罪人?”
祝微星连忙回头,发现撞了阿珠的是俩黑衣黑裤人高马大的男人,不像地痞流氓,倒像保镖打手,出现在弄堂里的确突兀。
阿珠说:“但也不用太担心, 我觉得姜翼该能搞定。按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姜翼看着不着调, 其实是个有大本事的,至少比他那妈靠谱的多。”
又骂苗香雪, “平时在家防我跟防贼, 出了门还不是要我给她盯着儿子。她与其这么到处奔忙,不如安分点过日子以后享儿子福。可这女人不听我话, 脑子有病,不折腾不开心。最近好像又被人骗,硬要姜翼去a市验什么血,儿子不理,她就不回,两人为这事僵了快一个月。”
听她意思,姜妈妈每回离开似也不是完全对家里不闻不问,还在弄堂找了眼线给她报平安。只不过思维已有定式,母子俩脾性太像,水火不容,注定无法和平共处。
阿珠也不知怎么知道祝微星和姜翼交好,半点没藏姜家事,一路叨叨着全给说了,像要寻个和事佬。直到又见个熟人从出租上下来,才住了嘴。
是梁永富。
羚甲里人出行多样,公交步行,电瓶自助,就是没见过坐出租的。
看他西装革履一身精英气,祝微星听见阿珠意味深长的“啧啧”了几声,低喃:“这也是个本事大的,就是不知梁奶奶能不能享到儿孙福。”说完径直进了六号楼。
祝微星对上梁永富目光,没迈步,礼貌地等人走到近前,同他点头招呼。
梁永富带着惯常的温柔笑容:“新年好。”
祝微星说:“新年好,新年还要加班?”
梁永富看了眼挎着的公事包:“小事,我劳碌命,去办了才放心。”
祝微星点头:“还没恭喜你转正。”
梁永富知道他听见那日自己和妹妹的对话,大方点头:“运气好,短期得以调岗留任。”
见祝微星看着自己,梁永富坦诚:“说起来其实要感谢你,上回你住院,连带fo巨象百货开业的公关事件,我都有参与,大概领导觉得结果不错,才给了些青睐。”
祝微星:“那是你工作周到,算不得我功劳。”
梁永富却摇头,又似想起什么:“我还是觉得托了你的福,说起来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欠了顿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你不用请我,我请你。”
上回梁永富帮着送祝微星去医院,还给他善后,祝微星是欠他一份感谢。谁请谁另言,这顿饭,祝微星应了。
年节期间,没太多餐馆给他俩选,难得渔舟街的炒菜馆还在营业,两人到里面寻了处位子。
才坐下,梁永富便开始滔滔不绝,点菜点肉点鱼点饭,大补特补的年节,他像是几天没吃饭了。
见对面祝微星疑惑,梁永富才后知后觉,讪笑:“我刚领了工资,肚子正饿,贪心了点。”
等菜间隙,祝微星见他四顾打量,脸带感叹。
梁永富说:“你相不相信,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踏进这家店。”
祝微星不语,只听他言。
梁永富笑:“我没来过,但我能背得出菜单。这里算是渔舟街,最好的炒菜馆。也是我从小到大记忆里,最好的饭店。我小时候放学,每天都往返在这条路上,进不来,但天天看,连菜单都烂熟于心。‘能来这里吃顿饭’,曾经占据了我好几年的人生愿望。今天……也算如愿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内里之繁杂之心酸,不是祝微星这泛泛之交能随便接口的。
很快,他又自我圆场,解了个中沉重:“能完成一个愿望,就能完成第二个,人都是向上走的,对不对?”
祝微星同意:“你前途无量。”
梁永富又笑,这回笑容到了几分眼底,刚要开口,他桌上手机响。一见来电人,他立时肃容,向祝微星示意抱歉,接了电话。
梁永富语音轻缓,嗓音恭敬,先对那边汇报了这几日的工作,又定了后两日的忙碌行程,挂断前,他态度添了丝关切软意,说:“吕特助,缪先生昨晚在酒局上喝了不少,他胃不好,今天的咖啡不宜过浓……是是,我知道您清楚他习惯,好,您的吩咐我记住了,再见。”
扣上手机,祝微星见他表情沉了一秒,立时又柔下眼,对自己道歉:“不好意思,老板秘书的电话。大公司发展好,压力也不小。”
祝微星听出他话里有话,倒未不满,更像遗憾,问:“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梁永富忙摇头:“老板愿意给机会,我哪敢不喜欢。只是……说来矫情,现在被调去总公司千山固然好,但我当初的确是冲着fo电器去的,就这么离开了,我有些可惜。”
菜上了桌,按祝微星的习惯,食不言寝不语,但今天他兴致不错,边吃边和对方聊:“千山集团不好?”
梁永富:“当然不是,一出生就被燕家放逐,在外长到十八岁才回,不学经商去学音乐,被骂几年不学无术,浑浑噩噩长到二十二,才浪子回头翻然醒悟,两年时间创公司,两年时间收燕氏,两年时间熬废了燕家满门坐上今天这位子。燕瑾凉是厉害,捭阖纵横,商业奇才。这样的人,在他手里的千山怎么会不好。但我觉得这企业太像他,虽强悍威风,难免豪横狂纵,行事总落人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