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垂眸,没有看他。
就在她轻提裙摆,打算继续往前走,突然,身侧的人,对着她抬起手掌。
他生怕她再被滑倒,竟不顾身份,当众伸手扶她。
望着眼前这双手,沈绛心底越发酸涩。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们两人在云梦园的书房中,她看账册看的实在无趣,便趴在书桌旁看他。
谢珣抬头问道:“看什么看的这么开心?”
“三公子,你的手可真好看。”
沈绛从未见过比谢珣的一双手还要更漂亮的,美人如玉,手骨分明,修长如竹。
那时他笑着打趣:“离那么远,能看得清楚?”
沈绛被他戏弄的一怔,就听他声音低沉:“过来。”
她像是被蛊惑了似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旁。
谢珣坐在椅子上,仰头凝视着她,直到他的眸底闪过一道幽光,他的手指已经扣住沈绛的手腕,缓缓抬了起来。
刚才她还夸赞的那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如玉石雕刻般,冷白修长。
“你若是喜欢,就让你看上一辈子。”
那时候沈绛满心欢喜与甜蜜,从未怀疑过他所说的话。
而如今,这只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帘中,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讽刺。
她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如何能妄言一辈子。
沈绛沉默良久,轻咬唇瓣,低声道:“多谢殿下,民女不敢当。”
她的声音冷漠淡然,不喜不悲,却已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谢珣木然望着她,缓缓从自己眼前离开。
周遭寂静的,仿佛只有他与她,她的身影渐渐从眼帘消失不见,谢珣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木讷。
这一刻,他的灵魂都仿佛被抽空。
*
从扬州回京,哪怕是沿运河一路北上,也要半月有余,才能抵达。
先前从京城来扬州时,沈绛便晕了一路的船。
这回去的路上,依旧不好过。
况且她不愿见谢珣,恨不得日日将自己关在船舱中,连外出透气,都选在夜半三更。
最后连身边的护卫都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只是主子们之间的事情,旁人也不敢置喙,更是无人敢劝。
倒是在同一条船上的傅柏林,知道她晕船,时常前来照应,惹得清明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这日傅柏林又入了沈绛的船舱,清明站在甲板上,气恼的来回走动。
还是阿鸢听着动静,走出来问道:“清明,你这是干嘛呢?”
“阿鸢,你难道就忍心看着我们家公子与你家小姐,这么一直冷战下去?”清明劈头盖脸问道。
阿鸢无奈说:“那又能如何,我家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沈绛曾经就被姚寒山夸赞过心智极坚定,非寻常女子。
清明也一直觉得,只有沈绛这种胆识过人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家世子。
可这种心智与胆识的姑娘,要真的被惹怒了,那也是不可能被轻易哄好的。
谢珣知道沈绛晕船,在上船之前,就让人备足了药物。
谁知清明送过去,倒是见到沈绛了,却被一句冷冷的不敢受世子赏赐的话,给挡了回来。
清明都不敢将沈绛原话,如实回禀给谢珣。
生怕自家主子的眉宇,再也舒展不开。
清明赶紧讨好道:“阿鸢妹妹,待回了京城,我带你去逛街,你想要买什么,我都答应。所以你行行好,想个法子,让我家主子见一眼三姑娘吧。”
阿鸢瞪大眼睛:“我是那种出卖主子的人吗?”
“我带你去东顺大街,你想买什么,我都包了。”清明狠拍胸口。
阿鸢眨了眨眼睛,众多周知,东顺大街上铺满林立,京城最好的绸缎庄子、首饰铺子,全都在那里。
阿鸢左右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小姐每天亥时左右,都会出来吹风。”
亥时,岂不是夜深人静之时。
清明心头大喜,连忙作揖道谢。
阿鸢轻声一哼,说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带我去东顺大街,我是不想让小姐一直这么不开心。”
第103章
漆黑夜幕, 天穹高远寂寥,圆月高挂,清冷月华一泻千里, 江面上被月光笼罩着, 夹杂着寒气的冷风拂过时,江水流动之下,犹如鳞片般,闪泛银光。
舱门打开,一个近乎纯白的身影, 出现在甲板。
一阵湿咸的冷风, 扑面而来, 白色帽兜被风吹落,银色月华倾泻而下, 映照出一张过分年轻绝丽的脸庞, 只是原本晶莹白皙的皮肤,此刻,透着一股近乎病态的苍白。
沈绛手掌撑着嘴唇, 轻咳一声。
她在船身围栏处站定, 望着幽深的江面,耳边是船只乘风破浪的声音。
即便深夜, 船只依旧还在行驶着,船夫分为两批, 昼夜轮转,一路急赴京城。
这么日夜不停歇的兼程赶路, 应该能在元宵节之前抵达京城。
沈绛站在空无一人的船头, 刚深吸一口气, 就听到一串脚步声。
踩在甲板上发出的作响声, 在寂静深夜,格外刺耳。
还有人没睡?
沈绛转身回头,循声望过去,就看见船尾有一道高挑玉立的黑色身影,脸颊被完全隐没在浓郁夜色中,只有过分挺拔的身影,轮廓鲜明。
随着对方的脚步渐渐逼近,船上高悬的火把,将他的脸照亮。
沈绛的眼眸清晰映照着他的模样,依旧那样俊美无俦。
谢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时,就停下了脚步,而这样的距离,也让沈绛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这是那日之后,他们两人头一次,这样面对面望着对方。
没有旁人。
只有他们自己。
“阿绛。”谢珣抬眸,望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
沈绛本欲转身,却又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只安静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
直到谢珣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见一面,想跟你解释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几日总不愿意见你吗?”沈绛反问。
谢珣眉梢微动,黑眸中闪过一丝迷惑,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沈绛微转身,面朝着江面,月光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银光,整个江面多了几分婉约,让人的心境也不免平和了起来。
“因为我若是看见三公子,便会想起你往日救我,护我,历历在目,无法忘怀。”
谢珣再不犹豫,他低声道:“阿绛,我知道我的隐瞒对你来说,太过卑鄙。我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有一天,你知晓真相,会如何对我,是憎恶我,还是痛恨我。”
他一向心智坚定,从不会如此筹措不前,偏偏在她的事情上,他胆怯了。
情爱与他,本是流水浮萍,他本就不擅长。
偏偏还要面对着一个她,谢珣发现,他居然也有如此懦弱的一面。
想要让她知晓真相,却又惧怕她知晓真相。
那日在矿场中,温辞安一语道破他的身份时,谢珣除了最开始的恼怒之外,竟有种旷日持久的沉重,突然被放下的轻松。
这样也好,不管是厌恶、疏远、还是远离,她若是要给,他总该受着。
“憎恶你?痛恨你?”沈绛无法忍受般的转头,她望着谢珣,眸底似浮光流动,眼圈周围早已经泛红。
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排山倒海的委屈,还是涌上心头。
往事历历在目。
可往事越是清晰,那股委屈就无法消失。
沈绛忍不住抓住面前的船壁,双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她低声说:“你明知我做不到的。”
哪怕他骗她,他瞒她,可是她却做不到去恨他。
正因为做不到,所以沈绛才逃避见他,她无法对他横眉怒目,无法对他大发雷霆,更无法彻底说出一刀两断这四个字,于是干脆置之不理,逃避面对。
可是她不明白为何越是不见,心头的委屈越发浓郁。
每日每日,这股委屈都快要将她淹没。
她这一句话明明那样轻柔,不带一分怒气,却犹如千峰万仞,刹那间,压在了谢珣心头,重到让他的呼吸都要停滞。
他给她带来的伤害,何止是隐瞒。
可是他的小姑娘何等善良,哪怕到了此时,连一句恨他的话,都不忍说出口。
谢珣低头,苦涩从心底蔓延,直至唇齿,仿佛都在生苦。
一阵狂风刮过,沈绛身上裹着的大氅被吹的翻飞。
谢珣抬手,想要替她压住衣裳,手指却在近在咫尺处,硬生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