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被关着的。
傅柏林心底没有一丝紧张,只觉得真有意思。
他这个钻门入户的行家,居然有一天会被别人钻到家里来。
就在傅柏林一脚踢开房门,挥刀劈过去时,对面硬接了下来,然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看毒。”
黑暗中,只觉得一股子香气铺天盖地袭来。
可是傅柏林不仅没退,反而手中的长刀一下泄了劲道。
“沈灼灼,你要是下次再这样,我就扒了你的皮。”
傅柏林声音冷冽。
一声轻响声后,火苗跟着窜了起来,豆大的火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也照亮了握着火折子少女的脸颊。
只见她一身黑色夜行衣,长发被木簪束了起来。
她整个人除了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都被包裹在黑色之中。
沈绛随手点亮桌子上放置的油灯:“难道就许你吓唬我?”
傅柏林冷哼:“我的刀不长眼睛的。”
他说完,抬手直接将雪亮刀身重新插入刀鞘。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沈绛唇角勾起:“师兄,你这话是看不起我的刀了,要不咱们就出去比试比试,要是谁赢了,就拿个彩头。”
傅柏林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大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比刀?”
“当然不是。”沈绛将屋子里的油灯都点了起来。
房子里有了种灯火通明的明亮感,她转身走了两步,似乎打量着房子,说道:“师兄,你今年是二十有七了吧。”
傅柏林一脸纵容的望着她:“是啊。”
“那你怎么还未娶亲?”沈绛好奇,微嘟着唇瓣后,似乎有些诧异:“没娶妻就算了,连个妾室都没有。”
沈绛双手背在身后,突然站定,转头直勾勾望向他:“而且我看了你家中,只有两个男仆,连个模样周正的丫鬟都没有。”
傅柏林竭力克制自己朝天翻眼,说道:“我公务繁忙,顾不得考虑个人问题,不是十分寻常。”
“按照师兄你这个年纪来说,一直不近女色,那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沈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盯着傅柏林上下打量,神色古怪了起来:“师兄,你该不会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好男色吧。”
傅柏林差点儿被她这句话呛着,气得直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绛慢悠悠说道:“我是关心师兄你嘛,况且断袖之癖,本也不罕见。”
傅柏林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他盯着沈绛,像是仔细打量她,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说:“你怎么知道太子的事情?”
太子之事,如今也不过就是锦衣卫还有宫里知晓。
哪怕朝中的那些老狐狸,估计现在都还没得到消息。
沈绛区区一个小姑娘,为何能这么迅速得到消息。
瞧着傅柏林紧张的神色,沈绛说道:“猜的。”
傅柏林听到这话,紧张的神色确实缓和,但是脸上却变得更加古怪,他重复了一遍:“猜的?”
沈绛嘴角轻翘,说道:“今日在东宫的事情,师兄你也是亲眼所见,难道这很难猜测吗?”
傅柏林:“……”
他恨不得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在片刻安静后,傅柏林微微咬牙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谁教你的。”
虽然傅柏林这些年在锦衣卫,见惯了这些肮脏龌龊,早已是见怪不怪。
可在他心目中,沈绛依旧还是个小姑娘,她就不该提到这些事情,如此淡然,如此镇定。
最不济,不也应该是提到的时候,羞羞答答说不下去?
只是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反而让沈绛有些惊讶望向他,随后居然安慰道:“师兄,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男女之情才是天道人伦,断袖之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这世间万物本不就能同一而论,总有特立独行之人吧。”
傅柏林目瞪口呆。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不该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会儿傅柏林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完全被沈绛带偏。
他干脆道:“既然你是猜的,你说说看,你是怎么猜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今日东宫这个局,实在是不算高明,甚至可以说十分劣质。那个死去的宫女压根不是重点,重点是在究竟是谁杀了她。我想那个宫女哪怕不是死在尚宝清的手中,但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那个叫尚宝清的伶人。”
“设局的人,也不是冲着尚宝清,而是为了彻底摸清这个伶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果然,太子还是上当了,他表现的太过明显。特别是他不惜得罪贵妃,也不允许任何人带走尚宝清,就已经让设局的人看清楚了他的软肋。”
傅柏林陷入沉默,显然他明白沈绛所说都是真的。
她继续慢悠悠道:“其实这个局,只要太子能果断舍弃尚宝清,自然可解。”
“但设局之人,最想看到的,就是太子对尚宝清真正的态度。”
沈绛柔软甜美的声音,在房间中消失了片刻。
她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师兄,终于轻声开口:“师兄,你呢,在这件事中,你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其实在来之前,沈绛也想过,是该迂回询问还是不动声色的试探。
可如今,她反而舍弃了那些,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师兄,你又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当时提议让锦衣卫的人来搜查的,就是端王。
若是这个提议也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那么这日在宫里当值的锦衣卫首领,必然也是设局之人提前埋下的暗手。
因为这个人会负责找出杀害宫女的关键证据,从而钉死尚宝清。
傅柏林直视沈绛的眼睛,许久后,轻声说:“灼灼,我已身在局中。”
“所以那次在船上,劫持张俭的那些人,与他们内外呼应的人,是你,”沈绛声音很轻,语气却格外坚定。
这次她似乎没再称呼傅柏林师兄。
第126章
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门窗、地面、还有屋顶的声音, 打破了这一室的死寂。
沈绛从未想过,她与傅柏林之间会有如此相对无言,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 可是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 他们彼此间真的警惕的望着对方。
最终还是傅柏林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早晚会猜到。”
沈绛见他居然还能笑的这么云淡风气, 登时气恼:“师兄, 端王非贤良,他为了一己私欲, 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你真的要替他为非作歹吗?”
“如今这朝堂之上,诸皇子之中, 谁又有明君之相?”
傅柏林这一句话, 反倒将沈绛问住了。
沈绛不服气的望着他:“太子乃是储君,即便他有一时的行差踏错,可也只是他自身行为上的偏差, 而并非有害于江山社稷。端王却不同, 他强迫那些无辜的流民私开铁矿,多少人最后被埋骨于异乡。”
她亲自处理铁矿之事, 亲眼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在看见她说, 自己是去救他们的时候, 那种发自内心的痛哭流涕。
每每想到如此, 沈绛便无法原谅端王此人。
他若是得了帝位, 这天下才是真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连自己的臣民都不爱重的皇子, 又如何指望他大权在握, 拥有一切之后,再去珍惜那些无辜百姓呢。
傅柏林却说:“灼灼,你并未在朝中,又怎么能知道全部。太子德行如果真的像外界所说的那般宽容仁慈,那么他又何须惧怕端王。”
“无稽之谈,难道只因太子仁厚,就得忍受来自端王的一切诋毁与陷害?”沈绛此时竟气到糊涂,恨不得撬开傅柏林的脑子仔细看看。
她说道:“先生一直教我们明是非,辨真理,难道你到了京城,入了锦衣卫,进了朝堂之上,就把先生所教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吗?”
“师兄,你不该是这样的。”
少女倔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失望。
一缕缕夜风,从门缝里穿透而来,将房内灯油上的火苗,吹的左摇右晃。
傅柏林上前一步,他伸手想要抚摸沈绛的脸,可是又似乎想到,她如今已是大姑娘,再也不是跟在自己身后,那个没糖吃就会闹腾的小女孩。
“灼灼,这世间总有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师兄就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沈绛不明白的摇头:“哪怕是助纣为虐?”
傅柏林:“你又怎么确定,师兄一定会助纣为虐?”
此话一出,傅柏林便抿着唇,不再说话。
显然他并不想将沈绛,牵扯到这些是非之中。
甚至他巴不得沈绛立即离开京城,回到衢州,可他也知,如今沈绛在哪儿,非他所能控制。
“灼灼,你只相信一件事,不管如何,师兄都不会伤害你。”
沈绛听着他的保证,却没有一丝惬意。
她望着傅柏林:“如果说这是师兄你最后的底线,那么我只能说,我很失望。”
对她而言,幼年时她与师兄一直受先生教导,她以为师兄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她父亲那样的人。
有勇有谋,为国利民。
可如果师兄入了朝堂,只是在弄权作势,助纣为虐,她心底说不出的失望和无力。
或许人最可怕的就是发现,自以为熟悉的人,其实早已经改变。
她与师兄自分别后,再到京城重逢,这中间的岁月几何,她都不曾知道师兄究竟遇到了些什么事情。
朝堂多风波,师兄又身在锦衣卫那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