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击……”
陈辰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拳头依然在重重挥舞,就像是试图要击碎这虚无且无尽的黑暗。
身后的刘小满等人已经瞠目结舌,因为他们从未见过陈辰如此激动,激动到几近失态。
在他们的心里,陈辰便是冷静、睿智的代名词,冷静睿智到可怕,算无遗策到可怕。
但确实是应该激动的,无论如何失态都不为过。
对于众人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刻,从深入大山吃苦受罪,到心甘情愿跟着陈辰来到吐蕃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吐蕃三个部落数万人,在区区十数名汉人的驱使下翩翩起舞,这几乎不可能,但我们做到了。
每一个人都是见证者,每一个人都是参与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功劳,没人心里会生出关于功劳这等肤浅的想法。因为此时大伙儿觉得,哪怕湮灭无人知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份成就带来的内心满足感是无与伦比压倒一切的。
我们是最棒的!
所有人都振臂,不约而同的庆贺兴奋,但并未高呼。因为……他们怕打扰到身前这位老大。
老大……曾经的一声老大,怕将会是一辈子的老大!
因为这一幕将会深深印在所有人的心里,永生无法忘怀。
心悦诚服以及五体投地是什么感觉?怕就是这种感觉!
他不容易啊,真得不容易。
他很神奇,真得很神奇。
……
陈辰并未感觉到身后伙伴的动作,也并未意识到众人的情绪波动,此时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停止了挥拳,接着是化拳为掌,继续如先前一般虚抓着,抓向虚空中的某外。
他闭起了眼。
似乎晋入到一个玄妙的状态,虽然闭着眼,但草原上的一切似乎都纤毫毕现,呈现在他眼前。
他觉得自己已化身为某个无所不知的存在,俯视着整个草原以及如蝼蚁般的苍生。
“桑吉,该你了!”他的手移向霞扎大营。
其实时间并未过多久,距离斥候入营不过片刻。
话音刚落,大营中陡然出现很多人,从帐篷中走出来的人,
人们在欢呼。
欢呼声中,桑吉手中长枪高高举起指向前方,然后重重一夹马肚,一声长嘶中,五百骑如狂风一般带着凛洌带着决绝冲出了大营,冲进黑暗、冲向西北。
目标……噶玛!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陈辰摇着头诡异笑着,急促说着。
我的便宜岳父噶玛赞普,你来不及了,你的斥候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等跋山涉水把消息告诉你,你的人正在达丹左冲右突呢,你能怎么办呢?我猜你会逃,因为你会想保存实力,可你家已经没了,你所有一切都已落入桑吉手中,你拿什么再争?哪个士兵会愿意帮你再争?
而且……再过一会,你还能做决定才怪!
小婿这份礼物……可合你意?
……
火,燎原的火,冲天的火。
血,妖艳的血,让青草鲜红欲滴的血。
人,惊魂惨死的人,尸横遍野的人。
在陈辰的眼前,达丹的大营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冲天的大火在燃烧着,有火人在哀嚎奔跑,然后倒地打着滚,最终一动不动。
有人身首异处。
有人倒在马蹄下,被踩到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每一个战士都是满身鲜血,没人分得清这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但一刻不倒,便一刻坚持战斗。
士气重新扭转,先前的逃亡者霞扎家成了追击者,先前的黄雀噶玛已意识到上当正失魂落魄无比迷茫憋屈,最无辜最痛苦的达丹在艰难的左冲右突。
混乱、混战,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混战。
三家的战士聚焦在大营中厮杀,除了战友,其他全是敌人,挥刀砍去便是,不是我砍你就是你砍我。
……
思绪在翱翔,跟随如狂风一般席卷向噶玛大营的五百骑。
马踏大营,惊慌哭喊,留守的军士在厮杀,可惜螳臂当车而已。
五百骑的力量集中,如汹涌潮水无可阻挡。留守的军士本就少且分散,未过多久便被逐个击破。
之后……曲珍出现,面带决绝和悲愤。
桑吉搂着曲珍挥着大手,然后没有火光,不再有鲜血。
没有鲜血便不再有仇恨,便少了很多反抗。
……
“桑吉,还有呢?”陈辰诡异笑着,如同魔鬼一般。
在曲珍连咬带踢地愤怒推开桑吉后,桑吉并未着恼,而是诡异笑着,笑容有些痛苦又似有些残忍和嗜血。
当然不是冲着他心爱的曲珍。
似是与陈辰心有灵犀一般,桑吉转身,带着笑容看向遥远的空无一物的北方。
北方,是达丹大营。
多赞化身杀神,一把已经砍卷了的刀所向披靡。
忽然间,有数位霞扎家的骑士放弃了厮杀,在向着多赞靠拢。或许是一直有意不远离,所以才能在如此混乱中一眼便能找到多赞。
靠近,靠拢,一支如幽冥中钻出来的黑色箭矢,带着桑吉的期望与陈辰的野心,带着对人伦的蔑视,狠狠扎进了多赞的后脖颈。
与列杰斩杀八位斥候时相同,来自自己人的刀箭才是最致命的。
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映照着每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这一刻,万物之灵的人类,兽性被最彻底的释放。
不不不不……即使是野兽,也不会如此相残。
人呐,生存与欲望,权力与野心,各种执念交织在一起的怪物。
你有你的执念,我有我的执念,他有他的执念……
胜者为王,败者身亡!
……
下雨了。
阴了一整天加上大半夜,终于在这场战争临近收尾、各家各人底牌即将出尽时落下了雨。
似是老天也不忍面对这等惨剧而落下了泪,或是老天需要用雨水来洗刷这一夜草原上所发生的罪恶和血腥?又或是要用一场激烈雨水来迎接草原的新生?
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陈辰的额头上,雨点并不重,但却让他全身颤栗。
片刻之后,雨若倾盆。
陈辰站在大雨中一动不动,脸上仍旧带着笑。
从诡异变到残忍,然后是坚韧与执着。唇紧抿着,甚至已被牙齿咬破,鲜血渗出了嘴角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凉不知疼也不知血。
“孙恒……小心些,我会等你们回来,一定要回来,咱们……一个都不能少!”
下雨了。
遥远的达丹营地,孙恒抬头,张开嘴,让雨水滋润着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然后像是一只轻巧的猿猴穿梭着,手中的弓已搭上箭,等待着合适的机会射出去。
仗着与霞扎将士曾并肩战斗结下的交情,孙恒成功将自己和孙可二憨塞进了出征的大军中。
黑夜中的数千兵马,没有人产生任何怀疑。
终于……时机到了。
目标……霞扎赞普!!!
霞扎赞普已经快五十了,早失去了当年的雄风,魁梧的身体里已不再有爆炸性的力量,只有苍老所带来松弛和挫败感。
就算他是老虎,也只是一只失去牙齿和利爪的既老且病的老虎。
他并没有在第一线,他无法厮杀也无须厮杀。因为他是将帅,需要在后方居中调配着一切。
看着前方营地里的大火,霞扎赞普的脑子在急速运转。
每一个斥候所带回的消息都会被他详加分析,然后下着一条又一条指令。
终于,他感觉到累了,因为大事抵定,因为霞扎胜利在望。
他是螳螂与蝉身后的黄雀,他是鹬蚌身后的渔翁。
胜利是属于霞扎的,是属于他霞扎杰布的。
临近胜利,他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了自己已化为天上星辰的父亲。
他做到了!
他的身边并没有多少人,因为战事吃紧,基本上所有人都已上了前线,身边仅寥寥护卫而已。
他骑在马上,任由大雨在他的战甲上挥洒。他只觉得此时的他豪气干云、睥睨天下。
然后……战场多年拼杀养成的警觉告诉他……有危险!
于是他一低头,一支如同流星一般的夺命长箭破开雨滴插着头皮而过。
他很愤怒,第一时间愤怒。在他的愤怒下,护卫们出动,想要揪出暗放冷箭的凶手。
霞扎赞普却拍马向后,因为他是赞普,万人之上的赞普,他知道这事或许没这么简单,为了保险起见,他得要逃。
若是凶手仅一人,那么往回逃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凶手不止一人,护卫尽出后,他拿什么保命?
所以要暂时脱离这片区域,因为他觉得凶手只可能从达丹大营的方向过来。
……
孙可在懊恼得拍着脑袋逃命,因为只差一丝就能杀掉赞普。如今失手引来了护卫,他自然得要逃,至于杀赞普……当然是启动预案,交给剩下的两个人。
如今他的任务变成了以身为饵,将护卫都诱走。
……
孙恒弓上的箭并没有射出去,因为被另一个方向的孙可抢先了。他只能收回弓,快跑向自己的马,然后拍马狂追。
这个人……绝不能放了!
你跑不了的!
马儿在风雨中长嘶。
霞扎赞普确实并没跑多远,甚至连藏身之处都未找到便被逼返了回来,因为后方的二憨射箭拦截了。
茫茫黑夜、茫茫草原、茫茫雨夜,霞扎赞普根本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危险,只能折返。
因为他意识到了危险之源。
来自于后方的危险应该是自己人,那么这个部落里有谁想要他这个赞普死?
他的两个儿子?不可能!所以……答案呼之欲出,便是……陈辰!
好狠的心、好辣的手、好厉害好果决的年轻人,竟然抢先下手了。
意识到对手是陈辰,他不得不返回。因为他知道陈辰的厉害,这一切都是陈辰设计的,所有人都在按照陈辰的想法起舞。
他自知斗不过陈辰,既然后方有危险,那便有可能是绵绵不绝。他不敢冒这个险,唯今仅有逃回自己的护卫旁才安全,甚至于战场中都可能比空无一人的草原更安全。
可是……达丹大营的火光让附近变得并不那黑暗,霞扎赞普看到了前方风雨中、骑马弯弓的孙恒。
弓上并没有箭。
下一刻,马儿一声惨嚎,扑通倒地,一汪水扑通溅起。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
霞扎赞普在大雨中艰难爬行着,胸口在剧烈起伏着。
是的,他已只能爬行,因为他被面冷如铁的孙恒纵马踩断了腿。
这畜生……还想娶美多呀!汉人都是畜生!
然后……刀起,鲜血喷,胳膊飞了起来。
鲜血混着雨水让身下的草变得妖艳无比。
孙恒扑到他的身上,在他惊骇且绝望的目光中。
“陈辰让我跟你说,这是他的黎明,并不是你的黎明。”
“对不起,我的岳父大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美多。”
……
终于,霞扎赞普闭起了眼。
他输得不冤。
孙恒觉得霞扎赞普输得不冤。
谁叫……你的对手是他呢?
孙恒站了起来,透过雨幕看向霞扎大营的方向,咧着嘴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三个指头竖着。
陈辰说这个手势名叫……ok。
……
“okokokok……”
“我的张宇兄,我的苏武兄,接下来又轮到你表演了。”
山顶上的陈辰并不知道孙恒等人是否真能如愿杀了霞扎赞普,他只能当作已经杀了。
杀了赞普后自然要为全局考虑。
淋着雨闭着眼,他表现着从未有过的嗜血。
……
身为斥候的列杰终于再次出场,带来了老窝被踹的消息。
噶玛赞普已睚眦欲裂。
虽然是混战,但大部分情况是两家夹击达丹一家,就快轮得噶玛与霞扎一决雌雄了,此时竟然传来这个消息?
军心如何稳?如何还能战斗?
他陷入到犹豫中,这时他想到了张宇。这是他的谋士,最为倚重且最为信任的谋士。
谋士自不会在前线拼杀,所以噶玛赞普带着列杰往后方去寻张宇。
淋成落汤鸡的张宇仍骑在马上悠闲摇着扇子,眯眼微笑看着那在大雨中仍顽强燃烧的烈火。
噶玛赞普觉得很奇怪,为何张先生对于他的询问充耳不闻呢?
直到他看到他的张先生眼中露出的一丝肯定和一丝寒光。
直到他感到后脖颈传来的剧痛。
然后……列杰拔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残忍的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仇人的血加上最纯净的雨水,很香很甜很滋养。
得手的两人绝尘而去,徒留下附近仍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且目瞪口呆的兵士。
扑通一声,噶玛赞普倒地……
陈辰如愿、张宇如愿、列杰也如愿。
皆大欢喜,各取所需。
但有人是不如愿的,比如还活着的唯一一位赞普。
与另两位同仁相比,想来达丹赞普应该算是死得其所,毕竟他是会死在敌人的刀下,而不是无比憋屈无比冤枉的被自己人一刀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