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人头,影影绰绰的人,一眼看不到头的嬉皮笑脸。
上百号人聚集在营房前的场面还是挺大的,尤其是用在“迎接”一个普通犯人身上,这个“面子”确实够大。
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带着考量,似乎是想要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劳得起都头如此、能当得起大伙儿如此?
陈辰耷拉着眼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那些目光似乎视而不见。
韩虎向着人群中扫了一眼,见人已到齐,便满意的微微点头,接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陈辰,然后拍起了手。
吱吱喳喳的议论声便消失了,目光从陈辰身上移到了看起来有话要说的韩虎身上。
韩虎背负着手微仰着头,摆出的表情很有些得瑟。
“兄弟们。”韩虎终于咧开嘴喊了起来。
“很好奇我为啥要把大伙儿喊出来是不是?也很好奇眼前这位究竟是谁是不是?别急,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们。”
韩虎将目光转向陈辰,顿了顿后似笑非笑地抑扬顿挫道:“这位啊,这位名叫陈辰,这两个字的读音是一样一样的,你们这群目不识丁的蠢货王八蛋可别把人家当成一个姓姓两次哦,人家那第二个字是日月星辰的辰,喻意远大着呢,可不是你们这等人能理解的。”
这段话的味道很有些不对劲,再加上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即使对面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但只要脑子正常,都能听出这段话里想表达的东西。
于是大伙儿便明白了,接着便有人开始放肆的哄堂大笑。
那些嬉皮笑脸和笑声让韩虎非常满意,咳了一声后接着说道:“想来大伙来也看出来了,你们的都头是认识这小子的,可我这个都头又是怎么认识人家连取个名都志向远大的人才的呢?
这一切啊,得从不久前说起,
那是一个晚上,那晚我韩都头带着你们两个队的人去城里快活。可没想到的是,我韩都头竟然在百芳楼中吃了憋,你们是不是想知道让我吃憋的人是谁?
没错,就是你们眼前的这小子!
那晚这小子可嚣张了啊,简直是不可一世,不提旁人,我这个都头的脸简直是被他打得啪啪响,甚至有被他打倒在地又踩了几脚接着朝我身上吐了几口痰的感觉。
可是没想到的是,古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叫山不转水转,这转啊转啊,这小子竟然转到我面前来了!
来来来,大伙儿仔细看看,这就是当初骑在你们韩都头头上拉屎拉尿的人、这就是当初那个嚣张无比的人、这就是那个志向大到天上去的人……”
……
韩虎喋喋不休的说了很多,似乎是要把那晚所受的窝囊气百倍千倍还回来,不过这对陈辰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
有句话叫咬人的狗不叫,当你把某个人定位成你死我活的对手时,所谓的羞辱其实已经毫无意义,全都抵不上让对手一击毙命来得痛快。
才死了没多久的李显年便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这样的羞辱除了让他难堪些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吗?
而且也未见得就能让他难堪。
韩虎说了很多,终于说完了,然后趾高气扬的看着他,伴随着那目光的是人群中的哄笑耻笑各种笑,口哨声亦是不绝于耳。
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可尽管面对着这么多人,尽管这个局很令人难堪,但陈辰却并未感觉到自己有多难堪,仍旧耷拉着眼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他觉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打磨,让他的脸皮已经无比之厚,似乎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心如止水。
或许是层次不一样了?
毕竟……跟一群形同行尸走肉的杂碎计较什么?
他如此臭屁的想着。
……
陈辰的这副神情其实是很欠揍的神情,有一句俗话很能形容他此时的状态。
那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所以这让韩虎很不满。
韩虎举着手示了个意,那快活的空气便慢慢消失了,操场上重新恢复了窃窃私语。
“兄弟们,你们说咱们应该怎么欢迎这个志向远大的陈公子呀?”
怎么欢迎?
人群中立刻有人会过了意,有一个身材精瘦且个子不高、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抄着手挤了出来,来到韩虎身旁。
打量着陈辰的眼神很不怀好意,配合上那个形象,简直是猥琐之及。
“都头,小的觉着……嗯,这小子既然把自己当成头死猪,那咱们就把……”
话还未说完,韩虎便瞪起了眼,神情有些不耐,看起来这个人在其面前并不怎么讨喜。
“耗子你他娘的有屁快话,别婆婆妈妈的,劳资最烦你这熊样!”
原来绰号叫耗子,跟这形象倒是绝配……
耗子似乎打了一个哆嗦,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被吓的,紧接着便谄笑道:“都头,耗子觉得吧,以这小子曾对都头的所作所为,必定是要让他吃些大苦头的,虽然这两日没有什么活计,但咱们不能便宜了他。
都头你看,咱们身上的衣裳都脏到看不清布眼了,可这天寒地冻的……要不都头让他给咱们洗衣裳?
咱们这一都人的衣裳都交给他,今天洗衣裳明天洗被褥后天再洗衣裳,反正不会有让他消停的时候!”
说完后这个耗子还向着韩虎挤了挤眼。
韩虎的不耐神情消失了,笑眯眯的看着耗子,并且还用拍了拍其的肩膀以示嘉奖。
“耗子你他娘的这次不错,总算出了个好主意,你韩都头记住你了。”
然后韩虎大声吼了起来。
“都他娘的给劳资把衣裳全拿出来,让这个志向远大的陈公子替咱们洗衣裳!”
……
洗衣裳啊洗衣裳,一直懒洋洋的陈辰看着那堆在面前像个小山似的脏衣裳终于皱起了眉头。
这尼玛……简直是乌龟肚子里想出的鳖主意!
竟然让他去洗衣服、并且是洗这么多人的衣服?
要知道他已经很久不自己洗衣服了,甚至于许清菡还为他洗过衣服。
堂堂相爷的女儿为他洗过衣服,可今天却沦落到要为这么多人洗衣服!
好吧,其中的羞辱意味他可以不在乎,但……却在乎这个天气啊!
这么冷的天,连手都不想伸出来,竟然得放到那冰冷的水里?
可心里骂归骂,但这衣服是不得不洗的。
因为这是命令啊,谁让人家是都头、且是你的顶头上司呢?
韩虎虽然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的弄死他,但让他吃苦头还是没什么难度的,而且很有可能洗衣服是一个由头而已。
谁让你是带罪之人?
他皱着眉打量了洋洋自得的韩虎一眼,心道这家伙难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蠢?
这叫什么?
这叫团结拉拢大多数,排挤打击一小撮!
你看,仅仅是一个洗衣服,就把所有人都拉拢了。他即使想反抗也没招,毕竟牵涉到其他人的利益,没有人会为他说话。
不过即使没有这事,也不会有人为他说话吧?
想到此处他淡淡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就这么个简单的事也能被他想得这么复杂……
在见到他的笑容时,一旁的韩虎也是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嘿嘿笑了起来。
“记住了,堆在这里的衣服在天黑前必须洗完,若是做不到……嘿嘿,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陈辰想了想,歪着脑袋用好奇的表情打量了韩虎一眼,然后打了个哈哈。
韩虎便哼了一声,转过身向着人群大声道:“这小子初来乍动,咱们得先把他的编制按排好再让他干活去,哪个队要人的?出来告诉劳资。”
队?
陈辰心道这是个什么编制,全然没听过啊?
人群中有人应了一声,声音比较浑厚,他便好奇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面白无须、身材中等,大约三十岁的男子走了出来,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但看也不看陈辰、径直走向了韩虎。
“禀都头,我秦清想要这人。”
“秦队长你要?”韩虎先前的乱七八糟的表情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正视,看起来挺尊重这位秦清。
“正是。”秦清终于瞥了陈辰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位志向远大的陈公子如此有趣,秦某人怎能不想着与他好好亲近亲近呢?”
在说到那“亲近”时,秦清特地加重了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韩虎眨眨眼,哈哈一笑后握着秦清的手。
“那便好,这个志向远大的陈公子就交给秦队长了哈,想来秦队长是不会让韩某人失望的对不对?”
“那是自然,秦清何时让都头失望过?”
说完后,秦清从陈辰面前走过,一边向营房中走着,一边说道:“陈公子,请吧?”
陈辰便拎着自己的大麻袋,皱着眉跟着秦清走了起来。
这个秦清……挺面熟啊?
在秦清挤出人群后他便觉得面熟,可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此时他一边往营房里走着,一张苦苦思索着。
直到他看到秦清的步姿时终于恍然大悟。
秦清的步伐挺大、踏地有些重、双手摆动很是规则,看起来有一种简单的美感。与那些灰摇右晃站没站相的杂碎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让他想到了那晚在酒楼的免的单。
那位向他举杯示意的男子,不正是眼前这个秦清么?
那晚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举手投足根本不是那些杂碎可以比拟的,说是鹤立鸡群毫不为过。
其实那时到现在时间并不长,按常理讲不该这么晚才想起来。不过那时是夜里,光线不足,而且离得有些远,所以看得很是模糊,想了这么好一会才算想出来。
好像……有些意思?
在想到秦清先前的表现时,陈辰弯了弯嘴角。
……
“咱们这个都一共百来号人,仅靠着都头一个人管理是很难的。所以都头分成了十个队,每队十个人左右,设一队长。我便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也即是你日后的队长。
当然,我这个队长是没什么权的,也是不被上面承认的,不过是用来传达一些都头的指示、以及配合都头的安排罢了,所以算起来咱俩算是平级,你不用太过把我当回事……”
……
秦清一路走一路不回头的身陈辰介绍着情况,不过路程太短,还未来得及说几句便已到了秦清这一队的寝室。
尽管陈辰早有准备,但在见到这所谓的寝室时仍是大吃一惊。
一个连床都没有的寝室也能被称为寝室?
只有铺在地上的两排席子,席子上铺着被褥。房里也很乱,不仅乱还有些臭味。
才进了屋,便有一股脚臭味扑鼻而来。
陈辰重重嗅了几口,似乎是在让自己尽快适应这个环境,接着便将大麻袋放在了墙角。
秦清负着手站在他的身后,意味深长的打量着那鼓鼓的大麻袋。
“发配充军……行李……挺有意思的……呵呵……”
陈辰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秦清。
此时才算是两人正面相对,他也终于完全看清秦清的面相。
挺方正的脸庞,浓眉大眼,不过那刺面有些刺眼。
那神情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是什么都在乎,总给他一种该执着时无比执着、该洒脱时无比洒脱的感觉。
在那神情背后,他似乎看到了一些倦意和不甘?
其实挺矛盾,不过确实给了他这个感觉。
……
秦清微微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去吧,这个麻袋在你回来前不会有人打开。”
陈辰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秦清,也不说话,只是弯了弯嘴角抱了抱拳,然后低头离开。
这个秦清……挺不简单啊。
韩虎的表情他一直看在眼里,无论是对他还是先前对着那耗子抑或是对着整个都的人,都是一副天老大劳资老二的狂妄神情。可在最后秦清走了出来后,韩虎竟然收起了原先神情,看起来似乎很是敬重秦清。
或者也可以说是忌惮?
哪怕没有这些,看起来至少也是平等相待。
要知道秦清脸上刺着字呢,明摆着的犯人,而且还是韩虎的手下,凭什么能让韩虎如此?
他想不明白,干脆便不再去想,因为这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便是……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