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凝神远望,透过云雾,见对面山峰上有一人影。他心中一凛,道:“有敌人!”
众人立刻看去,也见到那人。此人极为高大,遍体冰蓝,上身赤膊,一头蓝色长发宛如海浪,时而翻腾,时而平静。
潘郎冷笑道:“他就是这迷宫的魔神?我还以为是如何顶天立地的人物。”
群雄同仇敌忾,早忘了人鬼有别,都笑道:“不错,也没如何了不起。”“我等众多高手在此,何惧这区区野人?”“这人那话儿像是也不小,待会儿可割了拿回去供着,也算是一罕有宝剑。”数个女鬼吃吃笑了起来,目光紧盯来者命根处。
形骸仔细瞧那魔神,一时如在梦中,他面容与刑天几乎无异,除了发色不同。此人面无表情,双眸闪着白光,形骸却能感到一股仇恨万物的怒气,蓄势待发,欲杀戮,欲摧毁,欲折磨,欲宣泄。
形骸又道:“不可轻敌,竭力对付他。”说完这话,他伤势发作,全身伤口疼如刀割,忙不迭将喉咙中一口血咽了回去。他心中惊惧之情无限剧增,知道只怕众人已到了穷途末路。若这魔神哪怕有刑天十分之一的法力,也足以令众人全数灭亡。
魔神动一动身,豁然间出现在近处,群雄一吓,不约而同地亮出剑刃。到了此刻,谁也不敢再嘲笑此人,似有天罚般的重压落在头上,人人自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亡者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群雄注目此鬼,不禁又惊又喜,知道他叫高无双,乃是阴间北界的顶尖高手,想不到他竟也在此。先前不知为何,居然未察觉到此人。
有人心想:“高无双心思缜密,谋后而动,他隐藏身份,不显山露水,定是想示敌以弱,寻觅良机,一举夺得此间至高无上的宝剑,建立无可企及的功名。眼下正是他大显身手,威震群雄的时候。”
魔神道:“我是剑海太子。”
高无双冷笑道:“名字倒也威风,我乃玄山高无双,绰号‘无赦剑’。瞧你这模样气派,便是此地的主使?”
剑海太子问道:“你心中并无仇怨?为何来此?”
高无双道:“我生平仇敌不少,但尽皆死于我的剑下。”说话时,脸上变色,暗忖:“他尚未回答我的话,我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答其所问?如此岂不是输了一筹?”
剑海太子摇头道:“那不够,远远不够。无怨无仇,便也无恨无怒。你们可知我为何醒来?”
高无双道:“我怎能知道?”
剑海太子答道:“因为我心中有恨,深不见底的仇恨,那仇恨在我的梦境徘徊,无法安息,不可阻挡。我睡得不安稳,能梦见许许多多逝去的人朝我哭喊,向我泣诉。他们的怒气成了我的怒气,又像诸神的利刃,挖我的心,挖我的肝,挖我的胃,挖我的骨头,挖我的眼睛,挖我的魂魄。
我因此仇恨背叛,我仇恨不公,我仇恨凌弱,我仇恨软弱,我仇恨我自己的愚昧,我仇恨我的天性。我不明白我为何仇恨,于是这仇恨不停地增长,从我的梦中溢出,唤醒我,嘲笑我,逼迫我,折磨我。我的仇恨是我的信仰,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我需要魂魄,来平息这仇恨,我需要杀伐,来填补这仇恨。我需要铸剑,来祭祀这仇恨。我需要毁灭,来赞美这仇恨。”
他低下头颅,表情不再平和,脸上肌肉因愤怒而发颤,他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要无止境地杀人。或许某一天,我会杀死对的人,从而明白自己,明白我那仇恨的起源。”
群雄听他所言,魂魄深受震撼,他们莫名害怕,可在心底,却又向往剑海太子口中的仇恨。那仇恨无疑有着极大的、神圣的力量,足以挑战诸神,足以扭转乾坤,或是开辟地狱,铸造噩梦般的一切。
高无双一捏拳头,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他道:“不过是一可笑的疯魔,何胆大放厥词!”话音未落,一剑刺向剑海太子。此招名目,叫做‘绝峰剑’,剑招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便如万仞悬崖,凶险异常。而这高无双体内真气实已踏入龙火功第八层境界,他一直隐瞒身手,低调行事,确实偷偷藏着出奇制胜的念头。
剑海太子手掌一拍,高无双好似被一个浪头淹了,随后那浪散尽,众人只来得及见到高无双的一点肉沫,吧嗒一声,滴落山头。
群雄心惊肉跳,都想:“这威名显赫的高无双,竟死得这般惨,这般快?便是踩死一只蚂蚁,也没这般容易。”
剑海太子双目圆睁,长发浮空,飘飘扬扬,他低吼道:“愤怒吧,愤怒吧,为你们的过往,为你们的死亡。若有愤怒,你们死后将得解脱,若无愤怒,你们将沦为此地尸妖,分担我的痛苦!”
众人眼都来不及眨,剑海太子再劈一掌,空中似有瀑布倾泻而下,罩住数十人。形骸看清那瀑布实则是由无数利刃汇成。瀑布过后,众人粉身碎骨,尸骸无存。
众人登时大乱,有人喊道:“和他拼了!”也有人喊道:“快些逃命!”
剑海太子厉声道:“莫害怕,要愤怒,与我一样愤怒,比我更为愤怒!我便是你们灭亡的命运,而你们难道甘心就此灭亡?到时候了,懦夫们,是时候学会愤怒!你们宁愿懦弱而死,还是愤怒而死?是宁愿死时毫无尊严?还是堂堂正正,与天抗争?”
他咆哮着,化作通天巨浪,巨浪中万剑旋转,朝众人盖下。万仙派、双君教、亡龙派、断针谷…在场几乎所有人皆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逃跑,如何能感受到他言下之怒?
形骸取剑在握,迎向那剑海巨浪,斩出青阳剑芒,那剑芒就如定海神针般,将巨浪一分为二。两个浪头涌向远方,将邻山的山峰磨低了百丈。群雄见两人这等通神的功力,全都吓得傻了。
剑海太子直视形骸,目光疑惑,他问道:“你是谁?”
形骸能体会到剑海太子的怒火,那怒火不可阻挡地奔腾而来,仿佛污浊的毒水,侵蚀着清洁的河流。形骸怒道:“你又是谁?”
剑海太子道:“你在愤怒,如我一般愤怒!很好,很好,你的剑很好,你学得更好!但我不得不杀你,因为我一次只能饶恕一人!”
形骸道:“离我远些!莫要靠近我!”手上不停,再朝剑海太子横劈数剑,剑海太子以剑浪抵挡,将青阳剑芒抵消一空。蓦然,形骸伤势复发,“啊”地一声,长剑脱手,人摔在一块山岩上,喀嚓声中,肋骨寸断。
剑海太子察觉异样,愕然道:“你向那位老剑侠学过心灵剑法?他为何会传给你?你为何能学得会?”
形骸拔出冥虎剑,朝魔神遥遥一指,但毫无作用。剑海太子摇头道:“你造诣太浅,即使是老剑侠亲至,也最多与我两败俱伤。虽对不起老剑侠,可规矩如此,我仍不得不杀你。”
那一剑虽未能伤得了剑海太子,却令两人心生感应,再无隔阂。剑海太子大惊失色,愣愣看着形骸许久,喜道:“是你?”
形骸痛苦万分,头疼欲裂,答道:“是我。”
剑海太子激动得身子颤抖,仰天大笑,震山骇林,他道:“是你!我仇恨的起源!我愤怒的因由!我苦寻的那个人,我一直想杀死的那个人!杀了你,我就能….明白一切,我就能找回自我!”
形骸终于全明白了:“你是刑天的残魄,刑天之所以不向诸神复仇,是因为摆脱了你。而若不摆脱你,他也无法离开这迷宫。”
你是刑天也畏惧的记忆,他曾经末日的象征。
剑海太子迫不及待地向形骸扑来,但骤然间,一团云雾笼罩了他,剑海太子心知有异,怒声大喊,刹那间万剑齐发,欲将云雾劈散,然而那云雾中也出现密集剑影,与剑海太子的剑浪交锋厮杀。
风烟老人走到形骸之前,他眼神如炬,一时间全不像是个风烛残年、行将倒毙的老病夫。他一拂袖袍,一股山风袭向魔神。形骸惊觉那山风中充满无形剑气,催动那云雾,好似一层急急旋转的罩子,将剑海太子笼在其内。剑海太子仰天长啸,发动一阵阵更为猛烈的攻势,风烟老人凝神应对,手指拨动,形骸宁定心情,仔细观战,察觉到风烟老人正将剑海太子的剑浪化为己用,令这魔神始终冲不破他那烟云剑罩。以剑海太子这堪比巨巫的神力,风烟老人与之相抗,竟分毫不落下风,其武功之精妙神奇,委实已臻化境。
终听一声巨响,剑海太子冲破烟云剑罩,他跃上高空,变作一更为巨大,径长里许的水球,水球中千万宝剑如漩涡流转,永无止境。紧接着,水球如瀑布般崩落而下。
风烟老人仰天而望,掌中现出一剑,剑如熔岩,红光夺目。形骸惊呼道:“太阿剑?”风烟老人朝那巨瀑挥出剑芒,两者相抵,一时间两道光柱上下移动,互占上风。偶然间,剑瀑中有剑飞落,将周围山削得犹如尖刺。群雄心中惶惶,多有闭目等死之徒。
过了一个时辰,风烟老人一声断喝,剑芒冲破剑瀑,两者一齐消失不见。形骸去找剑海太子,四下无其踪影,也不知他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