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茵自然答应,说好让他们先睡一张床,等过完年她定做的床做好了,再送过来。反正屋子这样空旷,她定做的床又是后世的样式,并不是这个时代大户人家常用的那种繁复的拔步床,屋子里很够放了。
然后就是宋石榴了,她忙摇手道:“奴婢睡下人房就行了。”
这丫头坚持要当丫鬟,在她的认知里,伙计做不好活计那是会被辞退、丢饭碗的。当丫鬟就不同了,做错事至多挨骂挨打……当然了,太太是最为和善的,老太太虽然嗓门大但是人也和善,两个少爷还带她一起玩,从来没人打骂她。所以宋石榴越发坚定地想着要保住这铁饭碗。
顾茵不止劝过她一次了,眼下也懒得再说,只笑道:“下人房肯定是有的,但自然不是在这个院子里,咱家拢共五口人,要是找你,岂不是还得专门去寻你?或者你想我再买别的丫鬟,让别的丫鬟再寻你?”
那不行,宋石榴从前只想当顾野的丫鬟,后头志向远大了,想当家里第一丫鬟呢!
“那我去睡后罩房,主子们要找我也方便。”
她连忙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去后罩房安置了。
“一会儿‘奴婢’,一会儿‘我’的,她好……”顾野叹了口气,看到他娘不赞同的眼光,又改了口,干巴巴地道:“她好混乱哦。”
顾茵帮着两个孩子归置细软,没多会儿王氏眼眶红红地回来了。
“娘还好吗?”顾茵拿着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王氏用手背揩了揩眼睛,说:“没事儿,也不怪他。他当了一辈子的下人,卖身契捏在王家人手里,别说他找不到所谓的证据,就算真有证据告到官府,奴告主是问斩的大罪。我那两个‘好’哥哥的为人,我们都知道,为了银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忠叔怕了他们也很正常。”
说到这王氏又叹息一声,“前头他虽装疯,但那次咱们第一来这儿,他在柴房里听到我在墙外的大嗓门,拼了命地逃了出来,就为了给我开门,也算是帮过咱们。”
“那往后?”
“他无儿无女的也没个去处。我就做主让他充当咱家的门房。”
顾茵搂上王氏,“我刚还想说家里人少,住这么大宅子冷清呢。多个人帮着看顾门庭,再好不过。”
说着王氏又拿出一把钥匙,说是忠叔给她的、宅子里一个隐蔽的地窖的钥匙。
婆媳俩一起去地窖看了,里头堆着好些麻袋,麻袋里装着的都是大米。
要在当年,这些存粮还是能换不少银钱的。可惜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地窖虽然尚算干燥,但大米都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霉味。
到底是二老留下的东西,两人就也没动,原样保存。
后头王氏和顾茵也分配好了住处,顾茵住在主屋,王氏住在另一间厢房。忠叔则住在前院耳房。
一通忙完到了下午了,一家子到门口放了一串挂鞭,给新家增添了一丝过年氛围。
年夜饭大家是一起到食为天吃的,王家老宅……不,如今已经是顾宅了,顾宅位置好,离食为天就不到一刻钟的脚程,大家腿儿着就去了。
周掌柜和徐厨子下午出去买了些东西,此时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
“这是我和菜刀、砧板一起孝敬师父的。”徐厨子客客气气地送上了一个木盒子。
顾茵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陶瓷调味罐,不管是放在灶台上,还是随身携带,都既方便又好看。
徐厨子搓着手道:“重礼咱们送不起,师父也不会收,就是一点心意。”
“这就很好了。”顾茵满意地拿起调料罐摩挲了一下。
后头徐厨子也给周掌柜送礼,送的是一斤一两银子的茶叶。还有王氏和顾野、武安也都收到了礼物,虽不贵重,但都是一份心意。
尤其是宋石榴,徐厨子送了她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海碗。那碗宽而深,说是碗,其实更像个小盆。两人都成了只吃一碗的人。
周掌柜给大家准备的,则是一顿丰盛到让人咋舌的年夜饭,不是店里平常吃到的那些,全是他今天下午现买现做的拿手好菜。
浓油赤酱的四喜丸子,一个就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勾上浓浓的汤汁,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满口肉香;脆皮炙鸭,色泽红润,外脆里嫩,吃着肥而不腻,一丝鸭腥都无;福寿肘子,红润油亮,肉酥骨烂,也是一样的肥而不腻……
随便一样菜,那是放到时下的宫廷里都不会跌份儿的,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连顾茵都吃撑了,其他人更别说了,徐厨子和宋石榴一人吃了两大碗米饭,武安和顾野两个吃完直接仰靠在他们娘亲身上,动弹不得的。忠叔吃的眼泪都出来了,对着王氏和顾茵又是一通致歉和感谢。
“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徐厨子看大家都放了筷子,又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分一个给宋石榴,一边用馒头刮剩下的汤底吃。
“是好吃,”顾野跟着打了个饱嗝,“好想顿顿吃。”
“想啥好事儿呢?”顾茵好笑地帮着他揉肚子,“顿顿吃,咱家挣得还不够吃的呢。”
这一顿年夜饭不算人力,光是食材,最少也得七八两银子。
“那咱家不能卖这些吗?”顾野数着手指问,“这些,能赚好多。”
反正肯定多到现在的他数不清。
其实这也是顾茵想的,她和周掌柜一样,立志是要做大师傅,但不是做食堂大师傅!
天天炒家常菜,做家常点心,日渐乏味只是一遭,很多精细的活计也是会手生的。就像之前周掌柜做酿豆莛,那种功夫都是要常做常练的,再生疏下去,怕是手艺退步。
而且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也确实学的尽心,尤其菜刀和砧板,很有些天赋的,带到现在,店里其他家常菜他们师徒三个都能做得来了。
顾茵自己也就罢了,让他看着周掌柜手艺退步,她是真觉得对不住人家。
年夜饭后,大家坐在一起守岁。
因为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顾茵早就拜托武安从文家借了两个话本子,在这种时候读给大家听。
武安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话本一般也是用的粗线的白话文,他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
王氏最喜欢看戏的,没戏看听话本也很好,众人听得兴起的时候,顾茵把周掌柜喊到一边,同他商量道:“咱们今年进项还成,来年能减税,赚的更多。我寻思着,咱们是不是也该些精细的吃食了?”
要不是开业那时候两家大酒楼打压,他们现在也应该有不少高级客户了。
现在平价吃食的生意已经打稳了根基,又没了望月楼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正是出手扩大规模的好时机。
周掌柜点头道:“东家不说我也想提这个。且我也打听过了,咱们隔壁的铺子租期就在春末。朝廷税收高,生意不好做,隔壁马上要空下来。到时候咱们租下,开一扇小门,专门设置一个招待贵宾的单间。”
隔壁的铺子小,只有食为天一半那么大,刚好可以隔开成几个小包间,而且租子对现在的顾茵来说也不会很贵。
两人就说好等到年头上忙完,先去打听清楚,最好是到期前就能提前租下来。
商量完毕,周掌柜坐了回去,王氏又脸上堆着笑摸过来,也是有话要和她私下说的模样。
“儿啊,明天是新年……这都第八年了。”
从前同住缁衣巷,顾茵和许青川时不时能碰面,都没生出几分不同的情谊。如今他们一家子搬走了,若不再牵线,这事儿肯定是成不了了。
听到这个顾茵是真的头大,但也因为过去都是点到即止,一直没和王氏开诚布公地聊过,所以她干脆仔细和她说说。
“娘属意谁呢?还是许公子?”
“青川挺好的,虽说是个穷秀才,但那是朝廷局势不稳,他才没接着考下去哩,不然指不定已经是举人老爷。而且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你许婶子也喜欢你。”
“娘说的都在理,但是我不属意他啊。”
王氏问她为啥,顾茵想了想说,“也不是为啥,就是不合适吧。许公子喜欢看书论书,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是我听到人读书就发晕,早先老太爷还想逼我读书呢,读一下午比我在后厨忙一天都累。”
因为是和王氏说,顾茵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接着道:“就像上次我们去花灯会,许公子猜灯谜一猜一个准,而且不是乱猜的,每个灯谜都解得有理有据。不少姑娘在旁边听见了,对他都是一脸仰慕。可是我不感兴趣啊,我当时魂游天外,只想着中秋咱家能赚多少银钱,节后可以推出什么新吃食。听闻有两种乐曲,一种阳春白雪,十分高雅,一种下里巴人,通俗易懂,我俩就是两种乐曲,勉强凑在一起,怕是往后一辈子都说不上几句话。”
“咋配不上,你配皇帝太子都配得上!”王氏压低声音,瞪她一眼,“干啥这么说自己?”
顾茵莞尔,“那娘说的,我还配啥许公子,我进宫当娘娘去。”
王氏笑着拍她,闹过一下,她正色道:“那旁人呢?文家那少掌柜,也是生意人,和你总有话说了吧?”
“文掌柜少年老成,素日比我还持重。当然不是说他不好……还是没感觉。”看到王氏做势又要抬手,顾茵赶紧道:“娘不能这么算,难不成你眼里没成家的、和我年纪相当的,都得和我配?那还有李捕头、白家白子熙……”
“这不错!”王氏眼睛一亮,“白家人口多,不好相与,可能也看不上咱家的门第。但李捕头是真不错,器宇轩昂的,人也正气。而且他家只有关捕头一个,关捕头可是咱们小野的师父,这不就是亲上加亲?”
顾茵连忙拱手求饶,“我胡吣的,娘快饶过我吧。”
王氏也不逗她了,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顾茵认真地沉吟半晌,“就踏实一点吧,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有话说,聊得来,爱吃我做的饭,最好能在生意或者厨艺上帮到我。”
两辈子没想过风花雪月的人,让她自己说,那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氏幽怨的眼神落到徐厨子和周掌柜身上,把正在听武安念话本的两人都给看毛了。
顾茵连忙把王氏的脸扳回来,“没遇上呢!娘可别再在认识的人里头乱想。”
王氏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儿媳妇不想再成家,她又何尝想把她往外推呢?可同为女子,知道女子的不易,才不得不做这讨人嫌的事——现在顾茵是年轻,可翻年也要二十一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都不好择婿,更别说是嫁过人的了。
丈夫和大儿子离家这些年,直到这两年儿媳妇变得能干起来之前,一直是王氏一个人撑着门户。再没人比她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背负着一个家庭,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她不敢病,不敢动摇消沉,不论再大的苦楚,都只能独自咽下。两个孩子长成,少说还得十来年。这十来年里还得是儿媳妇掌家,她自己吃过的苦,如何舍得让儿媳妇再吃一遍?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自私,让顾茵和即将上战场的儿子成了亲。不然也不会现在这样急着想弥补。
“感情嘛,也有相处出来的。”王氏眼含期盼地看着她,“娘还是觉得青川很好,不然你们再试试……这次不看灯会了,去看个别的。”
乡下地方讲究没那么多,婚前只要不是在私下里单独见面,也不算坏了规矩体统。
“许公子也愿意吗?”顾茵问。
“肯定是愿意的,他听你许婶子的。”
顾茵猜着许青川多半也是被家长磨的没办法,但是既然两家大人还是不死心,她点头道:“那就再试试,不过就一次,再多人家也尴尬。而且咱们得说好,若还是说不上话,可就不许提了。”
如后世的一些父母一样,他们逼着儿女成家,难道是想害自己孩子吗?只是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对他们孩子好而已。
后世的子女大多都改变不了父母的想法,更别说王氏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她虽然思想在这个时代算是前卫开明,但到底还是跳不开这个时代的囹圄。顾茵就也不急着一下子把她的想法扭过来,决定徐徐图之。就像她刚穿过来得时候,家里还是王氏一言堂的环境,到后来不也变成听她的了吗?
“哎!就最后一次,”王氏立刻笑起来,“我听到你和周掌柜说的了,年头上忙。春天你要盘新铺子,做新吃食。那就等端午的时候你俩一起去看赛龙舟,那个肯定能说上话!”
…………
新的一年,对顾茵一家子来说是充满期待的一年。
顾茵和周掌柜想着扩大店铺规模,王氏想着让她成家,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则想着撑起店里普通客户的生意。
然而这些预想都没成真,来年春天,朝廷兵败如山倒,皇帝带着禁卫军从皇宫出逃。义军入皇宫,登基为帝,另立国号为熙,年号正元。
一朝改朝换代,于百姓来说那就是更换了头顶的日月。尤其是前朝废帝还坐拥数万旧部,一路南逃。新帝出了檄文,封了座下那传言中面覆红疤、如恶鬼修罗一般的大将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路围剿。
寒山镇位置虽偏,不巧,却是京城的南端。
消息传来的时候,京城大事尘埃落定,只传言说废帝就蛰伏在他们这一片,人心惶惶,莫说做生意,胆小一些的人连夜举家迁袭,按兵不动的也会选择足不出户。
顾茵他们没动,一来是她和王氏从外头过来的,寒山镇俨然是一方乐土,在这里尚有县太爷和关捕头等人庇护,出去了才真成了刀俎鱼肉。远的地方没去过,近的州府那却是有流匪作乱的。废帝说是南逃,南边的地方大了去了,寒山镇还算是整个国土里的北边,真要赶上打仗,才真是死路一条。
二来家里两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哪里能经得住长途跋涉?随便一样头疼脑热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文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怕顾茵年轻经不住事儿,他特地让人来知会了一声“一动不如一静”。
虽换了朝廷,但老太爷也是三朝元老,于这种事上的见识不知道比普通人高明多少倍,自然应该听他的。
食为天歇业,顾茵带着所有员工退守自家大宅。周掌柜和徐厨子等人住在前院,女眷则住在后院。日常再排一个更表,轮流看更。
虽然事发突然,但好在开食肆的,日常就会囤粮囤菜囤柴火,并不比一般的大户人家差,更有文老太爷让文沛丰送来了几十袋米面,家里的吃喝嚼用暂时没有问题。
最不适应的大概也只有顾野,从没有脚的小鸟成了断了翅膀的鸟。
但这时候他要跑出去,他娘得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虽然不情愿,他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好在顾茵做出了扑克牌——就是把纸裁成一样的小块,写上扑克牌的符号,没有图画的。但扑克牌的玩法多,斗地主、炸金花、打千分……各种玩法老少咸宜,很快就把他迷住了。
顾野玩的最好的就是炸金花,跟开了读心术外挂似的,一偷一个准,经常一副烂牌赢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