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颇为惊讶,但秦氏也没夸奖她,摆手就让她下去了。
陈氏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更衣,没多会儿她生养的冯钰过来了。
冯钰刚过了十岁生辰,虽是个半大孩子,却因为自小长在军中,比一般孩子还早慧不少。
看到丫鬟拿出去的衣裙,冯钰嗅到了一丝茶水的味道,脸上的笑滞了滞。
等到陈氏更衣出了内室,冯钰快步迎了上去,关切道:“祖母为难母亲了?”
陈氏摇摇头,道:“一点小事罢了。”
府里的事情冯钰都很清楚,他不忿道:“这事儿本就是祖母和爹惹出来的,母亲帮着周全,祖母怎么也不该怪您……”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且再忍忍,等儿子大了,必不教母亲再受苦。”
陈氏慈爱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又说傻话。
当然冯钰长大后,多半能得到世子之位,但历朝历代素来以孝治国,就算他日他真的成了国公,也不可能违逆秦氏这祖母。
更别说冯贵妃是秦氏的亲女,有她为秦氏撑腰一日,秦氏就能在府里掌权一日。
在冯家十年,陈氏已经看清楚了,她的好日子不是在儿子长成后,而是要等秦氏殡天后。
这日子……且有的熬呢。
自打这天过后,如陈氏所言,越来越多的伤兵家眷上门求助,银钱流水似的花出去。
最后鲁国公冯源都坐不住了,亲自进宫求见正元帝,要和他禀明这个事。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正元帝见了他就笑道:“阿源来的正好,朕正要赏你!”
冯源一愣,就看正元帝一挥手,宫人展开卷轴,一幅龙飞凤舞的墨宝展现在冯源眼前,上头写着四个字——“积善之家”。
“阿源看着如何?”正元帝笑着问他,“这可是朕让文老太爷亲自为你所写。”
文老太爷是文官之首,这就是代表文人也承认他的功劳了?
“这……”冯源情绪激动,“臣受之有愧!”
正元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阿源太过谦虚了,你本就是开国重臣,这次又仗义疏财,接济伤兵。这是你受之无愧的!”
这话一出,冯源反而不好意思诉苦,和正元帝求助了。
正元帝又道:“不过接济伤兵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朝廷的责任。等到年后,朕就会让人去抚恤他们。可不好真的让阿源散尽家财。”
冯源呼出一口长气,感恩道:“谢陛下体恤!”
君臣两个亲兄弟似的说了一阵话,正元帝有旁的政务要处理,冯源自然告退。
虽然眼下距离过年还有快两个月,但冯源内心火热。
她娘说的不错,这是花银钱为宫里的贵妃和皇子造势呢,陛下都看在眼里的。
这些银钱,花得太值了!
且英国公府前头也做了这样的事,未曾听过正元帝对他家有什么褒奖赏赐,可见正元帝还是更青睐自家!
等到冯源走了,装模作样处理政务的正元帝把奏折一放,脸上的笑也淡了下来。
他当开国皇帝的手里都没钱,亲娘老太后做两身新衣裳,还得担心家里银钱。下头的功臣上来就到处吹嘘自家多么富有,这搁谁谁能忍的了?
不过冯家人本来也不聪明就是了,他早就心里有数的,不然他也不会选冯家的女儿进宫。
但是好歹有人把烫手山芋接走了,正元帝身上的担子还是轻了不少。
他伸了个懒腰,又转头对钱三思道:“等到欠银全部收回,记得提醒朕把英国公府的窟窿堵上,没得让他们家为这事儿掏空家底。”
钱三思忍着笑,一边应“是”一边心道,到底哪家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可不是看什么明面上的褒奖,还得看落到实处的东西呢!
…………
十月中旬,京城都知道正元帝赏了个“积善之家”的题字给鲁国公府,等于指定他家为救济伤兵的人家了。络绎不绝的人家上门,听说鲁国公府的门槛都让人踩矮了几分。
确定再无人上门来求接济后,顾茵总算是能去买自己心仪的酒楼了。
说来也有些好笑,一万五两千里头,大头是府里公中的银钱,小头是顾野从赌坊里头赢回来的,都是过了明路,可以自由支配的。
但因为前头伤兵的事儿没解决,这笔银钱得藏着掖着,放到现在才敢动——不然之前若是就买下酒楼,让有心人打听到了,搞出个“都有钱买那样的大酒楼,可见英国公府家底厚实着呢”的传言,到时候鲁国公府现在的境况就得换成自家了。那会儿英国公府自然拿不出接济伤兵的银钱,就怕最后这事闹成了升米恩斗米仇的典型。
现在再不担心那些,这天一大早顾茵就和周掌柜去付钱、过契了。
地契和楼契有两份,顾茵本来是想一份写自己的名字,一份写王氏的名字的。
但是她还没提,自家婆婆现在跟她肚儿里蛔虫似的,直接就道:“写你自己的名字,可别写我的。万两虽是家里出的,却是你应得的,五千两是小野赢回来的,要写也别写我的名儿,写小野的。”
顾野当然不要,“奶说啥呢?这叫儿子对娘的孝敬,也是娘应得的。”
家里人都统一口径,连和顾茵感情最浅的武重,都没有二话,认为是顾茵应得的。
顾茵也不和他们别扭,横竖都是一家子,不论契书写谁的名字,酒楼都是一家子共有的。
因为是朝廷直售,手续比平常的时候还简单,上午交付的银钱,中午顾茵就成了酒楼的所有人。
虽然是换了个地界,但已经是二店了,所以这次的开店事宜顾茵准备得熟门熟路。
首先是店铺的招牌,这次还是拜托了文老太爷来写。
文老太爷这天正好休沐,而且太白街离他家也不远,当天就亲自来了一趟,将酒楼里外看了一遍,说:“这次地方确实不错,比寒山镇的那个强不少。比照着这个规模,我得给你写个更大气的才是。至于料子,还是不用你操心,我给你寻摸。”
进京之后,文老太爷恢复了从前的荣光,也恢复了从前的忙碌。
两人好久没碰头了,谈完了这事儿,还得聊聊家常。
主要是文老太爷问顾茵,他老人家还是不放心她。
虽说英国公府里都是顾茵本来的家人,但人心善变,大户人家腌臜事格外多,谁能确保飞黄腾达后,对待家人还是那个从前态度?
顾茵就道:“都好,真的好。谁敢对我不好,我娘第一个不放过他。”
虽和自己猜的差不离,文老太爷还是老怀欣慰,捋着胡须道:“不错,不错。”
再就是店内装修和招人了。
这次酒楼下头两层都是崭新的,只要雇人打扫一番,再添置一些基础的东西就行。
招人倒是比较麻烦,不像从前店小,随便招几个熟人,再由熟人介绍熟人就够了。
不过幸好京城是周掌柜的家乡,到了京城一个月了,他也联系了一些故人旧友,早就预定好了一对红白案大厨。
加上顾茵,这就是四个厨子了,应对暂时开放两层楼的大酒楼绰绰有余。这样偶尔顾茵家中有事,不方便过来的时候,也不会影响整个酒楼的经营。
本地厨子在本地自然有人脉,二厨、小工等一系列的人手也不用再费心联络,一下子就齐活了。
堂倌的招揽就有顾茵这东家来负责。
招工告示贴出去的当天下午,就有人来见工了。
顾茵穿着自己家常的衣裳给人面试。
尴尬的事情再次发生,如同寒山镇招工那次那样,来见工人不知就里,上来就找周掌柜寒暄。
等听周掌柜解释顾茵才是东家,那人面上虽没显出什么鄙薄之色,拱手给顾茵见了礼,却还是小声和周掌柜打听道:“这酒楼的日常运作应当还是掌柜的说了算?”
显然还是看不上女东家的。
周掌柜道:“我们东家若是不得空,那自然由我代理庶务。若是东家得空,那自然还是东家做主。”
对方面上流露出思考挣扎的神色。
这样看不上女子、认为女子成不了事儿的人,顾茵自然不会聘用,就把人给请了出去。
后头顾茵干脆出去重新给告示上添了一句,写明要求不论男女。
也就是说进她家打工,那肯定是避免不了和女子做同事、打交道的,看不上的趁早别来!
赶巧,她刚把告示贴上去,就有个头包布巾、挎着一个菜篮子的年轻妇人经过。
“招工……月钱二两,不论男女。”年轻妇人费力地念完一遍,又和顾茵打听道:“请问您家招工真的不论男女吗?”
顾茵转头,还没答话,却看对方一脸惊喜道:“是您?”
说着话,年轻妇人就要蹲身行礼,顾茵立刻把人扶起,仔细一辨认,才认出眼前的年轻妇人,是九月里上门求助、家里男人双腿齐齐断了的那个。
“是你呀。在外头不要这么客气。”顾茵把人请进酒楼里说话,又问她说:“家里现在可都还好?”
年轻妇人点头道:“都好,将军给我家赠医师药,又给了银钱,我男人从前躺在炕上……唉,对着您我也不瞒着,他就不想活,不想拖累我。自打见过将军一次,他完全不同了。像我现在出来卖鸡蛋卖菜,做些小买卖,他就在家料理家务……还是多亏了您家!”
从前她是不敢离家太久的,就怕她一走,她存了死志的男人就寻了短见。
她说着就红了眼眶,若不是顾茵不想受她的礼,她是要结结实实给顾茵磕个头的。
顾茵也很是欣慰,又问她道:“你现在在哪处卖这些?”
酒楼自然是要采买食材的,妇人篮子里鸡蛋和蔬菜到这个时辰了看着还很不错,显然都是极为新鲜的。
那妇人赧然道:“鸡蛋就是家里母鸡下的,菜是地里现拔的。每日的数量都不多,只够自家吃和卖一点的,全然不够卖到您家这样的地方,而且城里的摊位费我也给不起,就没有固定摊位,只是我走街串巷兜售罢了。”
说到这儿,她的目光又变得坚定,“您放心,只要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工,我一定会把那笔银钱还上的。”
英国公府接济的人也不少,倒是没听说哪家把那银钱当做借款,准备归还的。
顾茵不由高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看你人说话做事十分伶俐,而且还识字。可有兴趣在我们店里谋一份差事?”
年轻妇人面色通红,语速飞快地道:“我没做过跑堂的活计,但若是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看,好好学!”
跑堂本不是什么技术含量特别高的活计,只要不是特别胆小,说话不利索的,就都能做得不差。
顾茵就定下她来,让周掌柜递上早就准备好的契书,对方直接没看就按了手印,说相信顾茵的为人。
顾茵也知道了她的相关情况——她娘家姓卫,没有大名,家里人都唤她为三娘。家里人都在战乱中没了,只剩她和她家男人,现在都住在郊外的水云村里。
卫三娘的到来,给顾茵也提了个醒。
她可以给伤兵的家眷提供工作岗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是一笔安家费,可保不住一家子后半辈子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给伤兵提供岗位,战场上下来的人一般都是断手断脚,倒不是她不想聘用,而是以时下这个风气,很多人都颇为忌讳。尤其是客人来下馆子吃饭,多半还是携带家眷,吓到胆小的孩子也很不好。要是搁现代,倒是不用操心这些了。
当然了,若是之前,顾茵就算想到也不会具体去做——需要接济的人太多太多了,绝对是照顾不过来的,聘请了这个,没请那个,容易落人话柄,甚至结下仇怨。
现在倒是可以着手去做。因为都知道去鲁国公府哭一哭求一求,就能领到现银过冬,朝廷年后也会下发抚恤的银钱,越困难的,得到的银钱自然越多。
这个档口,愿意出来讨生活的,就是如同卫三娘这样,不愿受嗟来之食,有骨气的。
无形中就等于帮她筛走了一批心思过于活络,为人不安分的。
卫三娘听她说有这个想法,又激动地不能自已,颤声道:“我们同村就还有两户这样的人家,他们家里男人也受了伤,不如我家那个那么严重,但日常下地很是困难。只是那两位大哥和我男人一样,不许他们进城来求接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