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媒
拨着炭火,好久都不开口,一双眼只是盯着火盆,炭火拨旺了不歇手,刚蹿了上来的火苗,反倒让他自己压了下去。那是怎么了?她怜惜而又困惑地自问。
十年夫妇,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就亲眼见了,也仿佛不能令人相信,那样潇洒爽朗的人,会变得这样的抑郁!因此,她就不敢问出口来,怕是自己看错了。“好喝酒了!”她只这样说,“家里送了两只山鸡来,有山鸡片的火锅。”家里是指她娘家。
他毫无表情地点一点头,从火盆旁边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到窗前——新糊的窗纸映透了雪光,薄暮时分依然一室通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是伤逝的神色。
果然。“吴家的死了!”他自语似的说。
“哪个吴家?”
“还有哪个吴家?”
“噢!”她明白了,不由得也关切,“怎么死的?”
“上吊。”
“为什么呢?”
“还不是做人无味!”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贾老二败坏了家当,一走了之,至今生死不明。已经是三餐不继的日子,她婆太太还成天骂,骂她‘扫帚星’。你想想,那样的儿媳妇,怎么做法?”
她不作声,心里当然也难过,但仿佛又有落水被救、抚视淹毙同伴的那种心情,哀伤之余,自感庆幸。
“这该怪谁呢?怪她自己,还是怪那场大雪?”
好大的雪!十一月初的天气,是这年第一场雪,竟会下得这么大。到了午后,随风乱舞在空中的,简直就是一片片的鹅毛。
偏偏这样的天气,是个“大满棚”的好日子。拿男女两家的八字,细心推算而来,不冲不克的好日子,是无法更改的。而况喜筵已备,宾客将临,想改亦不可能,因此,王家照样发轿——花轿上面盖一层油布,出城走不到五里路,油布上的雪就有两三寸厚了。
“导子”是到了城门口就算交差。孤零零一顶花轿,冲寒疾行,实在冷不过,轿夫的手足都冻僵了。“王大爷,”轿班头脑跟主家商量,“前面有座凉亭,歇一歇、烤一烤火再走。不然,脚冻僵了走不快,而且七颠八冲,摔倒个把人,反倒不好。”
送亲的“王大爷”——新娘子的哥哥,不能不答应。“好吧!”他提出条件,“不能多耽搁。”
“王大爷请放心!决不会耽误拜堂的好时辰。”
到了凉亭里,将花轿卸了肩,轿夫去找了许多为大雪压断的枯枝来,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湿树枝不易燃得旺,七手八脚地拿破毡帽乱扇,扇出呛人的浓烟。
花轿中有脚炉、手炉,轿围又遮得甚严,冷倒不冷,但轿围再严,也挡不住浓烟从缝隙中钻了进去,因此有了咳呛的声音。
“不行,不行!”王大爷也是让浓烟熏得淌眼泪,大声喊道,“呛着新娘子了。”
“不要紧!拿花轿挪到亭子外面避风的地方,就好了。”
花轿由亭里挪到亭外,由下风挪到上风。就这时另外也来了顶花轿,浓烟中匆匆停下,两处轿夫合在一起,乱糟糟的,一面挥雪向火,一面诅咒风雪。有的带着烧酒,此时也慷慨了,轮递而饮。等手脚暖和了起来,正在得趣之际,王大爷开口催了。
“该走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走、走!”王家轿夫纷纷响应,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把火弄灭了。”王大爷又说,“烧掉了凉亭,可惜!”
“我们路近,等一等不要紧。”另一家的轿夫说,“火归我们来收拾。”
于是王家抬走花轿,埋头疾走。
新娘子叫王翠芳,从拜堂进洞房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盖头未揭,看不见人脸,却看得见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红木家具,而看床脚是一张杂木床,看桌脚是一张黑漆桌子。何以变了呢?
因为雪大,贺客早早辞去,倒免了一场闹房的难堪。王翠芳听得新郎官关房门的声音,心里一阵阵发紧,又羞又兴奋——白头偕老、相处终身的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头上一轻,眼前一亮,灯光闪耀得眼花,她装作害羞把头低了下去,闭一闭眼,再慢慢抬头,谨慎地看着。
第一眼是无限的喜悦:笑嘻嘻地站着的新郎官,剑眉星目,一条挺直的鼻子,丰神潇洒,是个美男子。
再一眼是无限的惊疑:自己一一亲眼检视、亲手摩挲过的嫁妆,一样也看不见,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说媒时节,媒人所形容的一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说是寒素。
“请卸妆吧!”新郎官很温柔地说,“你看,门外雪深三尺,越显得这副对联,形容入妙了。”
王翠芳也识得字,抬头看去,见妆台旁边,悬着一副小小的洒金米笺的对联:“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看这间洞房,可不是如船舱般大。
疑云越深,便顾不得害羞了,轻声说道:“我的紫檀镜台在哪里?劳你驾,叫丫头拿来!”
“紫檀镜台?”新郎官愕然,“你的嫁妆哪里有什么紫檀镜台?”
“贾相公!有的。”
新郎官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见面就开玩笑!于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不是真假的假。说相公你姓贾。”
“我不姓贾。难道你不知道我姓谢?”
就这一句话,疑云化作霹雳,震得王翠芳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谁骗了我来的?”
新郎官一听这话,将两眼睁得好大,瞪着珠翠满头的新娘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赶紧送我回去!该死的媒婆,丧尽天良!”
“慢慢,慢慢。”新郎官既惊且怒,“你说什么,我不懂!”
还说不懂!王翠芳自觉身落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急,眼泪就滚滚而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外头都惊动了,公公婆婆都赶了进来,查问缘故。新郎官气急败坏地说了经过,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气洋洋的洞房,顷刻间变得尴尬异常,令人难堪。
婆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大为动怒。“我家虽穷,却是读书人家,难道会骗婚不成?哼,”她冷笑着说,“你父母嫌我家穷,叫你做出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闹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听得这话,王翠芳不能不争了。“当初媒婆来说,你家姓贾,现在说是姓谢。”她问,“这是什么道理?”
“哪个晓得什么道理?世界上难道还有临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说,“照这样子,你家难道也不姓吴?”
这一句诘责,将王翠芳问得莫名其妙。姓吴?她仿佛觉得这个姓很熟,尤其跟姓谢的连在一起,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于是凝神细想,很快想起来了。
“谢伯母,”王翠芳的态度改变了,只是着急,已无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吴,我自己姓王。我来的时候,轿夫半路上在凉亭里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轿,好像听说娘家姓吴,嫁到谢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听到这里,新郎官谢慕羽着急了。“那么,吴家的花轿呢?”他打断王翠芳的话问。
“自然是仓促之间,抬错了,抬到贾家去了。”
婆太太很有决断,极沉着地问:“贾家在什么地方?”
“大王庄。”
“原来是大王庄贾大户。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们家做客。我马上派人到贾家去问,换回来就是了。”
这是唯一的正办。但大王庄离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来一往就得天亮了。说不得只好独守人家的花烛,心里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还有个比她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官谢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作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叫堂上二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座的二老和谢慕羽都懂:贾大户的儿子跟谢家的新娘子,已谐了鱼水之欢。谢慕羽只觉一股酸味,直冲头顶,心里像吞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难受,跳起来吼道:“哪有这种事——”
“慕羽!”他母亲喝道,“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样子?你先出去!”
谢慕羽一则不敢违拗,二则也不愿再听下去,跺一跺脚,说一声:“糟不可言!”一冲冲了出去,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抱着头去呻吟。
“这事就怪了!难道那一床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谢太太问。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看样子,吴家的姑娘是晓得的,贾家比我们家不晓得阔多少。吴家跟王家,富穷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够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妆,吴家的姑娘在贾家难道看不出?紫檀镜台就摆在新房里,对镜卸妆,怎会看不出不是自己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吴家是有意不作声存心弄假成真?”
“不是我这么说。是贾家的亲友这么在议论。”
谢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本性是这样子!”她大为摇头,“嫌贫爱富,眼孔这么小!”
“闲话少说。”谢老不耐烦地问,“那么她本人怎么样呢?”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说没脸进我家的门。”
“贾家呢?”
“贾大户倒很讲道理,愿意送一笔重礼,表示歉意——”
“这种重礼!”谢太太抢着说,“怎么收得下?”
“你想收也不成了!”大舅慢吞吞地接了句,“贾大户的儿子舍不得放人,说是彼此将错就错好了!”
谢太太不响,她丈夫也不响。大舅却是一路想通了来的,此是唯一弥补之道,所以极其热心,看他们夫妇俩意似不愿,少不得要加以劝解。
“大舅你也是!”谢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样子,不就摆出来了,不肯做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媳妇的。一厢情愿中何用?我看呀,”她长长叹口气,“这件事,我们要吃亏了,变成错出不错进!”
任令大舅说破了嘴唇皮,不能说服王翠芳,而且当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欢的新床檐架上上了吊。
亏得谢慕羽刚刚从窗前经过,发现窗纸上晃荡着一条悬空的人影,破门而入,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放倒在床上,惊动家人,七手八脚灌姜汤、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转。
醒是醒了,饮泣不止,惹恼了谢太太,沉下脸来说道:“你这位王家小姐,听说也是知书识字的,如何这等不明事理!花轿是你家自己抬了来的,令兄送亲,我们不曾见过,尽礼款留。令兄说要回府接待贺客,喝过一杯喜酒,拍腿就走,谁知道是弄错了。
“你这样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连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们何怨何仇,你要害我们倾家荡产,受牢狱之灾?你好狠的心!”
话说得太重了,谢慕羽深为不服,赶紧拦着说:“娘!人家心里委屈,怪不得人家。”
这句话,真正如俗语说:“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里!”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说不出的那种知遇之感,没来由的那种感激涕零,一阵抽噎,放声大哭,而婆娑的泪眼,却忍不住要偷觑那可怜的新郎官。
“你用不着觉得委屈,我家虽是寒素家风,就娶儿媳妇,也还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请他来领了你回去。”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听这样说法,惭感交并,便喊一声:“谢伯母!”起床下地,磕个头说:“阴错阳差,搅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赔罪。”
这一下,谢太太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请起来,请起来!”亲手扶起,怔怔相视,不知如何说起。
“娘!”谢慕羽说,“我们都出去吧,让王小姐一个人静一静。”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寻死不成,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通知王家来领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结果谁也不曾想到,带来了另一个“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托来做大媒。
这自然是由谢老接待。相见礼毕,王家大舅不叙客套,直抉正题:“舍亲托我致意。事非偶然,良缘天定,如果阁下不嫌敝甥丑陋,愿配高门。”
谢老是天下第一老实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于辞令的人,这样的意外之喜,反倒讷讷然无从置答,只是连连拱着手说:“不敢,不敢!”
什么叫不敢?这不是谦虚的事,“不敢”就等于不愿,把屏风后面的谢慕羽急坏了,飞奔而入,寻着了谢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会说话,好好一件事,要让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怎么回事?”
“王家大舅来做媒,情愿将错就错。人家的话很客气,爹只说‘不敢,不敢’。娘,你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噢!是这样的事?”谢太太说,“你去请你爹进来。”
不用去请,谢老本来就跟大媒说了,这件喜事要请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却拿不定,因为她对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事情先要看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兴,你跟她去谈,来!我跟你说!”
母亲当了“军师”,教了儿子一套话,谢慕羽心领神会地走了。
“王小姐,想来你跟令母舅见过面了?”
王翠芳红着脸点点头。
“我不晓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谢慕羽说,“就我而论,感谢令尊的厚爱,无话可说。不过,王小姐,我实在有点怕。”
“怕?”王翠芳轻轻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绕,赛如闪电,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谢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却是不会消失的。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军师”的传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娇生惯养的王小姐你。”
王翠芳不作声,这在谢慕羽的意料之中。
“穷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说我家乘人之危。”
这下有了反应。“哪个说?”她倏然抬眼。
“原是唯恐有人说。”谢慕羽又说,“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来苦。”看她欲语又止,而终于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还是该送王小姐回府。”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来,说一句:“搅扰府上,深为不安。”那便万事全休!谁知她依旧坐着不动,只见眼角有两滴晶莹的泪珠。
到此地步,不必再盘马弯弓了。谢慕羽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揖到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谢慕羽不敢说什么大话,一具紫檀镜台,将来一定替你挣得来。”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愠色,仿佛恨他捉弄人似的。
想起那两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旧,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贾家,只怕寒宵悬梁的竟是自己。
这样一转念间,王翠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不要讲那些了!”她说,“讲得人汗毛凛凛,酒怕烫过头了,快来吧!”
对他人的悲伤,只有用自己的欢乐来排遣。而况这份悲伤,似乎近于多余。不过,谢慕羽在“左顾孺人,右抚稚子”,总觉得有个想不通的难题:如果当时不是那场大雪,没有这样一桩换巢鸾凤的姻缘,到今天会出现怎么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