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
梅卿突然放下饭碗,望着明明跳跳蹦蹦、边唱边走的背影,忧郁地问:
“你决定明天把他送走?”
“嘘——”仲方并住两指按在嘴上,示意她噤声,怕明明听见。直待他的歌声远了,才点点头:“决定明天走!”
“仲方!”梅卿的语气中带着哭音,“难道我们真的不要这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呢?‘贫贱夫妻百事哀’!”仲方黯然地望着他的妻子,“你想,我现在摆个书摊子能挣多少钱一天?从上海带出来的一点钱,这两年也贴完了,这你不是不知道。孩子的贫血这样严重,肺部又不好,老是咳咳咳的,你说不给他治吧,实在不忍心;给他治吧,钱呢?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了老林,别让明明在我们手上给毁了。至于你那个想法是‘爱之适足以害之’。再说,明明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
不等他说完,梅卿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才不要他!”
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未免有些急不择言。凭良心说,明明七个月时从孤儿院领养以来,到现在六年,他可没有打过孩子一下、骂过孩子一句。如今不得已才过继给人,他心里也正不知怎样难受,自己怎可再用这种话去刺激他?伤心加上愧悔,她的情感承受不住了,终于伏在桌上抽噎起来。
“梅卿!”仲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这个样子,明明只当我要带他到新竹林伯伯家去玩,你这一来让他犯了疑心,事情就糟了。这孩子灵得很哩!”
梅卿揩揩眼泪不作声,仲方自然更无话说。
……
“妈妈,好开灯了!”
不知何时天黑了。明明这一喊,把他们从沉思中复拉回到现实来。梅卿很快地收拾了饭桌,解下围裙,拢拢头发,拿起那个快破了的蛇皮手提包,是准备上街的样子。
“快下雨了,你还上哪儿去?”仲方问。
“我去买点东西。”
“早点回来啊!明明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我知道。”
说着,梅卿走了。这面明明偏着头问:
“爸爸,给我收拾什么东西?”
“收拾你的衣服呀、书呀……明天我们到新竹林伯伯家去。林伯伯喜欢你,你在他家住,他买好的东西给你吃。”
“你呢?”
“爸爸做生意,自然要回来的。”
“爸爸回来,我也回来。”
“你为什么回来?林伯伯家多好玩!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天天吃糖吃肉,玩小火车,看图画书多好!”
“我不吃糖吃肉,我不爱林伯伯……我爱爸爸,我爱妈妈!”明明不耐烦起来,跳下竹椅子,不成调地唱着。
仲方心中陡然蒙上一层阴影!孩子这样固执,要说服他留在新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不要再提了,急则生变,弄拧了更不好。”他想。
雨越下越大,梅卿怎还不回来?仲方愈想愈烦,拼命地抽着香烟,烟雾腾腾,呛得明明不住地咳嗽。
“明明,去睡吧!”仲方看着表说。
“不,我要等妈妈。”
“妈妈来了!”真巧,是梅卿在窗外应声。
进得门来,她顾不得先换去淋湿的衣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放在桌上,用手招着明明:
“来,还烫的呐!快来吃吧!”
“肉饺!”明明惊喜地叫起来,鼓着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那堆肉饺,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地捡起一只,慢慢地送到嘴里。
“你出去就专为给他买这个?”仲方问。
“是啊!前些日子明明看见间壁小玲吃肉饺,他也想吃,我许了一定给他买,结果老没有买。今天不能不还这个愿了!”
仲方默不作声,看着明明贪婪地吃肉饺。吃完第三只,明明偷偷地看了他爸爸一眼,伸出手来,想拿不拿。仲方刚想开口,梅卿摇手止住他,她怕他不让明明再吃。
伸伸缩缩的小手,突然放到桌子下面去了。明明自言自语地说:
“明明吃饱了,不吃了。爸爸说的,有好东西不要一下吃完!”接着,重新伸出手来,推一推那剩下的七只肉饺,眼睛很快地扫过他爸爸妈妈,然后又把手缩回去。
“你看,这么懂事的孩子……”梅卿偏过头去,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梅卿!”仲方突然站起身来,解下他那只k金的手表——这是他目前唯一值钱的东西,“对面肉铺的掌柜,上次不是愿意出八百元买我这个表吗?”
“是的。你问他干什么?”梅卿不解其故。
“你明天拿去卖给他。”他把表放在梅卿面前,“带明明到省立医院看看去!”
“那么明天……”
仲方知道梅卿要问的是什么,很快地接过来说:
“明天新竹不去了!当然,明明还是我们的!”
“仲方!”梅卿情不自禁地搂着他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两滴火热的眼泪落到仲方脸上,使他发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倏然闭上眼,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妈妈不害羞!亲爸爸的脸。”明明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