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崔耕终于打破了沉默,深深一鞠躬,道:“对不住,某欺骗了大家,不过,我实在是情非得已……”
然后,他简要地,将自己为了救魏氏姐妹,以及偷盗佛祖指骨,不得不隐姓埋名,乔装改扮,进入新罗的事情说了一遍。
金乔觉最为看得开,听完了,微微一躬身,道:“不管您是崔耕也好,还是崔光也好,都是贫僧在佛学上的引路人,或者说……师尊!”
“多谢三王子体谅。”崔耕还了半礼。
但俞铃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她眼角噙泪,咬着牙,道:“你一直在骗我?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什么一枝红艳露凝香……都是虚情假意?原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崔耕面色尴尬,道:“也不算完全的虚情假意,只是……只是……”
“我呸!你这个骗子!”
啪!
俞铃反手一掌,重重地扇在崔耕的脸上,泪奔而去。
不怪人家如此生气。
身处地地想想,俞铃被崔耕误导,自作多情了半年多,最后崔耕还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她怎么可能受的了啊?更何况,俞铃执掌俞家船队这么多年,麾下数万人靠她讨生活,岂能没点儿硬脾气?
打了白打呗。
就是崔耕自己,也得暗暗骂自己一声“活该!”
他摸自己的脸,心中一股邪火无出发泄,恶狠狠地看向缘海和尚,怒骂道:“你特么的做的好事?跟本相抢女人,我看你是活地不耐烦了!”
“我该死!我该死!”
缘海现在彻底傻眼了,不客气地说,崔耕现在在大唐的权势,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他那点儿子实力,哪是崔耕的对手啊?
当即,他跪倒在地,冲着自己的脸就是一顿狂抽,鲜血淋漓而下。
崔耕摆了摆手,道:“你自己把自己干的那些破事儿,都写个服辩,等着有司来问罪吧,”
缘海哪敢写服辩啊,他干的那些坏事儿,都够死八百回了。
事关生死,缘海和尚也不得不硬气起来了,道:“崔相,您得饶人出且饶人啊。贫僧也不是没跟脚的,我的老师释光明……”
“聒噪!”
崔耕一使眼色,道:“来人,把他押下去,先来个开胃菜,抽四十板子。稍后,本官再慢慢地炮制他!”
缘海和尚着急道:“你没证据,你凭什么打我?难道堂堂的崔青天就是这么审案的?”
广州刺史林右学是正统的儒学之士,见不惯人动私刑。他轻咳一声,道:“虽然缘海和尚的罪行罄竹难书,但……是不是先搜集他的证据再动刑比较好?也免得有伤崔相的令名。”
崔耕也知道现在动刑早了点儿,点头道:“如此也……”
吭哧!
就在崔耕的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间,那神犬猛然间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缘海和尚的喉咙咬下了一大块。
呵呵呵……
缘海上气不接下气,口中怪叫几声,终于脑袋一歪,声息皆无。
死了。
“这话怎么说的?这话怎么说的?”刘老四见状,满面惶急之色,跺脚连连。
慧明和尚不懂那些官场的内情,道:“这缘海和尚作恶多端,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崔耕也叹了口气,道:“他倒是死不足惜,但死的不是时候。若是录完了口供,人证物证俱在,本官上表弹劾,缘海和尚有十个脑袋也够砍的。但是,现在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啊,他这相当于被本官私刑杀了,那国师释光明抓住了这个把柄,岂能与我善罢甘休?”
“啊?那可怎么办?”慧明和尚也着急起来。
“呃…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崔耕在大厅中走来走去,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中成形!
他说道:“有了!大家就这么对外公布……首先三王子金乔觉,你就说自己夜梦地藏王传法,才决定皈依佛门。所以,你的法号就叫……地藏。”
金乔觉微微一躬身,道“多谢师尊赐予法号。只是……贫僧这个法号,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今日之事只是个引子,咱们要对付的,还是番僧释光明。他的长处在于,把陛下忽悠住了,宣称可以给陛下治病。但是……陛下就对他百分百的相信?不一定吧?早晚陛下得龙驭宾天,归地藏王管。陛下敢你这地藏王的亲传弟子不敬?我也能跟着沾点光。”
“好主意,弟子领命。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只神犬,要起个名字,叫谛听。”
“谛听?这又为何”
崔耕道:“记住,下面这些话,不是我告诉你的,而是地藏王传法的时候,告诉你的:地藏王菩萨的案下,有一神兽,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名曰谛听。它若伏在地下,一霎时,能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顾鉴善恶,察听贤愚。而现在这神犬谛听嘛,就是那神兽谛听的化身,地藏菩萨将此兽赐给了你,让你用它来弘扬佛法。”
金乔觉道:“弟子听您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这应该……不是您编的吧?难道地藏王菩萨座下,果有谛听这一神兽?”
崔耕意味深长道:“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更为无。真真真假的,又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呢?”
“多谢师尊教诲。”
事实上,地藏王菩萨和金乔觉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互相影响的。比如这神兽谛听,在佛教典籍中原本是没有的。是金乔觉从新罗渡海而来,身边跟着一条白犬,名曰谛听。
后来,人们认为金乔觉是地藏的化身,这谛听自然也水涨船高,成为地藏王驾前的神兽了。
到了后世,小说家又通过想象,把其传的神乎其神。其实这谛听原本的形象,就是一只普通白犬而已。
当然了,崔耕之所以让“谛听”的名号出现于世间,不是为了某种恶趣味,而是这么说,果真有用。
广州刺史林右学,马上就反应过来,叹道:“妙!真是绝妙啊!既然那缘海和尚是地藏菩萨命神兽谛听杀的,那就是他该死,和崔相何干?难不成,陛下还能和地藏王菩萨讲理去?只是……这神兽,并非随着王子殿下渡海而来,而是在广州出现,又做何解释?”
“那当然是因为,地藏菩萨厌恶缘海和尚其人,所以,就让谛听在此等候三王子,顺便完成这一场大缘。”
“是,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
……
既然身份隐瞒不住,又暴露了身份,决定硬怼释光明了,原本的计划,就得修改一番。
首先,崔耕一改低调的作风,在广州写了一份奏章,将自己远赴新罗发生了什么事,详细说了一遍,并且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城。
这样,有新罗二王子三王子,乃至尹氏族人为证,那佛祖指骨就得到了证实,让释光明挑不出毛病来。
另外,崔耕又修书一封,给扬州的鉴真和尚。
鉴真不仅慧根深重佛缘深厚,而且对佛家经典非常熟悉。如今尽管他才二十多岁,但已经凭借自己的才能,成为任扬州大明寺的主持了。
释光明要是敢拿什么佛教经典来说事儿,就让鉴真狠狠地怼他!崔耕就不信了,一个招摇撞骗的老番僧,能有多高的佛学修为?
另外,慧明和尚也得带着,他乃南禅宗的大拿,名望甚高,必要的时候,也可加强说服力。
就这样,这次是金乔觉慧明鉴真三个和尚,护送着崔耕进京。
明眼人一看,这就是针对释光明的。
当然了,名义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崔耕宣称,是三位高僧护送佛祖释迦牟尼的指骨进京,非常理直气壮。
十日后,在广州城外十里,广州刺史林右学带着全城的文武官员,欢送宰相崔耕一行。
酒宴摆下,诗词唱作,好不热闹。
可是,忽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低下头去,假装啥都没看着。
别人都可以装傻,崔耕却不能。
但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着白衣,翩然若仙的身影,正在定定的望着自己。
正是俞铃!
臧希烈一碰崔耕的大腿,道:“快去吧,再不去,嫂子就要站成望夫石啦。”
擦!
傻子都看出来了。
崔耕起身,往俞铃的身边走去,在佳人身前五尺住站定。
这个距离既不会太远显得生分,也不会太近,令人感到尴尬,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他把右手往脸上一遮,可怜巴巴地道:“这么多人在场……给我点面子,这回咱不打脸,打别的地方,成吗?”
扑哧!
佳人的俏脸,顿时如春花般绽放,道:“傻样儿!谁说我要打你了?”
随后转身,道:“跟奴来吧。”
“不打就好,不打就好。”崔耕赶紧跟上。
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过了小树林,就四下无人了。
待俞铃站定,崔耕期期艾艾地解释道:“我……我之前找过你,可你一直不肯见我……所以,怕你生气,这次……这次也没请你。”
佳人轻轻点了点头,道:“奴知道。”
“我……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奴接受你的道歉。”
“……”然后,崔耕就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了,一阵沉默。
俞铃又有些生气了,不悦道:“你来找我,就是单纯为了道歉?
“这……”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耕还能说啥,只得道:“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去长安为妾?我不要!”
崔耕心说,你不想嫁我,你跟来干啥?那不是找不自在吗?他疑惑道:“那铃儿的意思是……”
一句“玲儿”把俞铃逗得眉开眼笑,道:“奴就是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我就说嘛,凭我俞玲儿的姿色,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我对你动心,你也不会跟我回长安?”
“去长安有什么好的?跟你的那些莺莺燕燕们争宠吗?什么安乐公主,平阳公主……我可不想向她们低头。我是俞寡~妇,在海上说一不二的俞寡~妇,没有男人照样能活的俞寡~妇!”
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当然了,我不去长安,却不禁止你来找我,你可是俞家船队的东翁呢。记住,到时候报名字的时候,不准说什么劳什子大唐宰相崔耕,我们船队的人都不认识。你得说,是大唐一普通百姓,叫崔光。”
尽管佳人故做坚强,说到这时候,还是止不住眼圈有些泛红。
崔耕赶紧附和道:“对,我是崔光,不仅是大唐普通一百姓,还是俞寡~妇的倒插们的夫婿哩。”
俞铃撇了撇嘴,道:“哼,倒插门,那你可得该成叫俞光喽。”
话一出口,又感觉有些过了,嗔怪道:“都是你这张臭嘴,弄得人家也跟着胡言乱语起来了。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动身了,临行之前,崔大才子,再送奴一首诗吧。”
崔耕想了一下,吟诵道:“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北天作孽,鸡林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俞铃默默念着,一时间痴了。
……
……
与此同时,临淄王府内。
李隆基笑吟吟地举杯,道:“来,国师,小王敬您一杯!”
“多谢临淄王。”释光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但是,脸上的愁苦之色却丝毫怒减。
李隆基道:“小王看国师心事重重,不知能否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恐怕临淄王帮不上什么忙。”
释光明心里苦啊,偏偏他一个字儿都不能说。
很多人认为,释光明之所以非要新罗的佛祖指骨,才肯治李显的病,那是因为他与新罗有勾结,乃至直接就是新罗派来,祸乱大唐江山的奸细。
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释光明心中暗想,天下哪来的那么多阴谋啊?我特么的就是一个非常单纯的骗子,想骗皇帝老儿的金银财宝而已。
我当时真是太天真了。
李显问我,怎样才能治朕的病啊。
我就说了一个,天下最难得到,而且世界上又确实有的的东西:新罗寺中的佛祖指骨。
李显找不来佛祖指骨,那就不能怪我。
可谁成想,这皇帝老儿真的下令,让堂堂的大唐宰相崔耕去新罗,偷盗佛祖指骨。
最关键的是,还真的就被崔耕偷回来了!
这可咋办?
有了佛祖指骨,我却治不好李显的病,那小命还能保住吗?偏偏李显还命人将我看得甚紧,连跑都跑不了啊。
李隆基当然不知这释光明心中的小九九,道:“很多人说,大师是新罗派来的奸细,小王当然是不信的。我猜……您是在为崔耕回长安之事而犯愁。”
“你怎么知道的?”释光明脱口而出。
事实上,他关心则乱,误会了李隆基的话。
李隆基说“不信你是新罗的奸细”,那其实就是暗示“确信你是新罗的奸细”。正是因为他是新罗的奸细,才要“为崔耕回长安之事发愁”。
而释光明却以为,李隆基已经猜到了自己是骗子。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其实,小王和那崔二郎也颇有冲突。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对付崔二郎如何?”
“不是……即便能对付得了崔二郎,但那佛指骨可怎么办?这个……给陛下治病……不大容易啊。”
不管是释光明是单纯的骗子也好,还是新罗派来的奸细也好,他不可能靠着佛祖指骨给李显治病,这是一定的。
李隆基完全不疑有他,道:“那没关系,只要咱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佛祖指骨这一篇儿不就揭过去了吗?”
“小的多谢临淄王!”
释光明也顾不得什么“国师”的身份了,给李隆基磕了两个响头。
李隆基暗暗鄙夷地看了这个新罗奸细一眼,暗想新罗也真是无人了,怎么派了这么个软骨头做奸细?
他轻咳一声,道:“且慢,本王帮了你一个这个大的忙,你该如何报答我呢?”
“小的愿唯临淄王的马首是瞻。”
“光一个承诺不行,你得给本王留下点证据。”
“遵命。”
释光明实在没办法,刷刷点点,按照李隆基的要求,写了一份字据。
李隆基接过字据,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回到咱们刚才的话题,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给崔二郎一个狠的!”
“这……?”释光明只是想骗钱,哪想跟崔耕为敌啊,顿时一阵犹豫。
李隆基道:“嗯?莫忘了崔耕带着三个高僧到长安来了。即便解决了佛祖指骨的问题,他能放过你?最关键的是……莫忘了自己的把柄!”
释光明无奈道:“好吧,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