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发发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地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
苏油说道:“没事,这个真不是我瞎揽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
让伺月带自己进入后厨,可是走了老远的道。
想想也是,书局最怕的就是火灾,程家书局的厨房,离刚刚那院子可是有段距离,中间还用一条便道隔离了开来。
进入厨房,苏油检视了一番,看了看盐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对这苏家小孩越发充满了好奇,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太老爷都能侃侃而谈,还能把小娘子逗笑,劝她进食,在伺月心里,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见苏油对着盐罐摇头,不由得问道:“小公子,可是哪里不对么?”
苏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竹筒,取过一个碗来,轻轻抖出一些白色的晶体:“我嘴刁,吃不惯那种盐,幸好自己带了些平时吃的来。”
伺月不识货,一边厨子悄悄看去,却大惊失色:“小公子,这……这是盐?”
苏油找了一个碟子,又抖了一些出来,抓着厨子的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说道:“自己尝。”
厨子将手指放进嘴里,片刻满脸惊喜的看着苏油:“一点杂味没有!了不得啊!这……这比老爷送来的宁夏青盐还要纯净!这盐是何方道地?”
苏油调了小碗盐水,笑道:“这个简单,就是从灰盐里提出来的,有个工艺叫提纯。不过这个过后再说,现在你先找只鸡来杀了,将鸡血滴进这个碗里。”
厨子早对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盐的孩子,那必须非富即贵啊,哎哎连声地去了。
苏油还在后边喊道:“鸡血入碗,要搅拌一下,匀净后静置起来,不准用手!用小勺!”
说完翻捡了一下厨房,对伺月招了招手:“随我去外厢书房。”
伺月满脸崇拜:“小公子你还会写字!”
苏油一脸黑线:“堂堂苏子瞻的小幺叔,不会写字,那不是笑话了!”
伺月带着苏油来到外厢,一位夫子正在忙里偷闲地抄书,见两人过来,赶紧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长公有甚交代?”
伺月说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苏油笑道:“夫子无需客气,您继续看书,我就是借笔墨写个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惊:“小公子你年岁不高,都会写字了?”
苏油倒是挺谦虚:“年纪小,笔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虽然表现好,但是我这年纪写的还不能看。”
夫子点点头说道:“小公子过谦了,能说出这番道理来,可见就是行家。不过狼毫笔贵,老爷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苏油说道:“就写个方子,能认出来就行,不用太讲究。”
砚台粗糙,墨也一般,不过笔还过得去,纸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书局嘛,纸怎么也不会太差。
苏油也是穿越过来第一回捉笔,先抽出一张笺子来试写了几个字,等感觉回来了,这才重新抽出一张纸来,写道:“八角,一两七钱;丁香,三钱;花椒,一两七钱;砂仁,三钱;小茴香,一两五钱……”
夫子看来是个书痴,一边摇头晃脑地看苏油写字,一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纳闷,问道:“怎么可惜?”
夫子说道:“小公子这手字,虽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过文秀隽逸,已经自成一体,最难得这份清雅贵气。应该拿去试应制策才是,现在用来开方子,实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岁,要去金殿见官家,还早着呢。”
苏油的字是上一世带来的,扶贫工作晚上枯燥,苏油便想着靠写字打发时间。
本来便会几笔小楷,后来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学会了传统笔法,苦于无聊便从电脑上选了一款书法字体,将《千字文》打印出来,每天照着练。
他选择的便是著名的启功体,平正秀媚,雍容华贵,趣味雅洁,充满了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书法观念,深受赵、董书风的影响,用笔干净,但不尚变化。
当然这有好也有坏,不喜者认为甜俗、少骨、单调。
但是好处就是这路字体用于馆阁,那就能满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关键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这一口。而且这字出现在赵,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体之前,这份贵气就可以说相当罕见了,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这夫子明显也深受感染,这才反应过来,捋着胡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门子弟?”
伺月骄傲地说道:“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龙里苏家老宅过来的。”
说得就跟苏油是她什么人一样。
说话间苏油已经将方子写完,拿起来用嘴吹干,伸纸一弹:“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记得药铺掌柜问起,通通不应,照方子抓药便是,完事后还要将方子要回来。”
伺月双手接过方子,轻轻揣好了:“没那么麻烦,程家就有药铺,我去抓药,掌柜不会多问的。”
苏油取了一张桑皮纸,闻言便接着道:“那就更好了,顺便将药磨成粉吧。我接着去内厨忙活去了。”
夫子毕恭毕敬地将苏油送到内宅门口,程家又多了一个不将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内院后厨,鸡已经杀好了,厨子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紧张地说道:“小郎,鸡血,那鸡血……”
苏油笑道:“鸡血变成了鸡血羹是吧?这东西有个彩头,叫血旺,或者旺子。”
第六章 鸡茸和开水白菜
厨子抹着手憨笑道:“这杀了几十年鸡,都不知道鸡血还能做羹。”
苏油笑道:“不光鸡血可以,鸭血,猪血,牛羊血都可以。”
厨子窃喜:“那……小郎君准备怎么料理这鸡血羹?”
苏油倒是不着急:“厨子大叔,我们先把鸡汤吊好再说。”
厨子赶忙回道:“这个我是熟手。”
苏油点点头,叮嘱道:“炖汤之前,你将胸脯肉切下来,我另有用处。”
厨子已经被苏油鸡血变血旺的戏法惊着了,此刻更无二话,照做就行。
接着苏油吊汤的功夫也让厨子大开眼界,将鸡肉大火烧开打去浮沫之后,加好姜片和花椒,苏油便让厨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汤,然后对厨子说道:“大叔你看,现在这汤只是偶尔冒一个泡,就保持着这温度就好。”
说完将书房找来的那张桑皮纸蒙在熬制鸡汤的瓦罐上,用绳子扎好。
之后处理胸脯肉。
苏油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让厨子先将鸡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锅中加水和米酒葱姜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上两刻的功夫,然后取出沥干水份稍稍放凉。
之后指导着厨子用擀面杖将鸡肉轻松压制成鸡肉丝。
炒锅那是别想了,只找到一个厚底小铜锅,苏油让厨子将锅子放入少许油烧热,然后倒入鸡丝,加入盐和些许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钟后,肉丝变得蓬松,颜色也转为金黄,苏油让厨子将铜锅端下来,趁热用铁箸如绞打蛋液一般绞打肉丝。
肉丝愈加蓬松,颜色也由金黄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淡黄色的肉茸。
厨子被累得满头大汗,苏油叫停后,找来筷子夹了一小撮给厨子:“大叔,尝尝。”
厨子小心的将手心里的一点鸡茸舔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哎哟!怎么……怎么这么鲜美!”
后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里边加了一款调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来替代味精用的鸡肉松,一招鲜,吃遍天。
将鸡肉松倒到盘子里放凉,苏油说道:“这法子可就算是教给你了,以后家里做饭,如八娘那样食欲不振的,就可以尝试着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于调味即可。”
厨子乐得油光满面,对着苏油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多谢小先生,你这是送了我一门立身的手艺啊。”
这才做了半顿饭,苏油的称呼,在厨子嘴里便从小郎,小郎君,变成小先生了。
苏油笑道:“要靠这个东西立身,恐怕还差了些。学无止境,同样艺也无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欢瞎想,偶然碰到一个合用的,便记了下来。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学问的道理。”
厨子抹了抹手:“这个我就不懂了,不过能从做菜说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题名。”
苏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谢大叔吉言了,我们接着料理。”
接下来让厨子剁了半斤羊肉细馅,又往鸡汤里加了一碗干发蘑菇,黄花,发笋干,然后让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类不如后世丰富,不过菘,芥之类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属于四季菜,正好合用。
苏油问厨子:“贵府平日里吃饭的主家有几位?”
厨子答道:“这是书局,平日里女眷不怎么来,就太老爷,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随老爷在嘉州,偶尔回来一次。”
苏油说道:“哦,那就准备四个菘菜心,绿色叶子不用,就留一两左右金黄叶子那部分就行。”
厨子有些不舍:“小先生,这也太浪费了吧?”
苏油眯着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没说让你扔掉,不过老爷夫人们吃得精细一些,你们吃的粗一点而已。”
厨子这才恍然:“嗨!你看我这脑子!”
鸡汤吊好,苏油将油撇出来,然后让厨子烧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滚的鸡汤冲散到边缘后,从中心无油的部分盛出鸡汤。
厨子今天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当中:“小先生,这鸡汤,这鸡汤好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