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工头出去一趟,回来就对这些外来人感恩戴德了?
程文应第一次相扶是出于心神激荡,现在却有些下不了手了,只对苏油使个眼色。
苏油上前将李老汉扶起:“老丈赶紧起来,诸事待议,我们去大棚说话。”
扶着李老汉走了两步又回头:“那五花肉先切成拇指大小肉块,用清水泡上……”
然后脑袋上就挨了程文应一下:“没轻没重的家伙!这时候还想着吃!”
众人在大棚里坐下,程文应对李老汉问道:“淯井监,真的干涸了?”
李老汉现在是有问必答:“还没有完全干,不过产量已经逐年递减,盐户的岁课无法完成,对我们来说,和完全干涸没有两样了……”
程文应取出一套图纸:“你是老盐工了,看看此法可否施行?”
这个只是工艺的简化版本,而且其中的工具,成本,不是一般盐户能够承担的,程文应也不怕李老汉看。
李老汉看过,转头对自家儿子说道:“大栓,将我那包袱取来。”
那精悍的中年汉子不由急道:“爹!”
李老汉一瞪眼:“取来!就那点东西,在高人面前就是笑话!”
没一会,李大栓取来一个蓝布包,可能是整个陵井监最干净的一样东西。
李老汉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边是一叠发黄的草纸:“大官人你看。”
程文应拿起一张看了,上面字迹粗鄙,还绘有草图,再拿过苏油写的,两相对比,不由得暗自点头。
李老汉对程文应拱手道:“大官人,不知你给我这个方案,是何方高人所制?”
程文应就看了眼苏油,将草纸推到他身前。
李老汉赶紧拱手:“小官人是盐官世家?这点井之技堪称登峰造极,还请小官人指教。”
苏油还在琢磨那条猪肉,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啊……啊!我那点井之术其实就是瞎蒙的……”
除了李老汉的眼神还是仰慕,周围众人都是一脸的鄙夷,装逼装过头,大家都很难堪的好不好?!
苏油看着草纸点点头:“这纸上的工艺,都是老丈你所思得来?”
李老汉说道:“不敢在小官人面前卖弄,这是我家三代人想出的法子,本待资金充足,朝廷许可,便自家开上一口,哪里知道,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程文应说道:“你大可以将此法献于官府豪强……”
转念一想李老汉就是被这两者逼得家破人亡,真要被知道有这法子,恐怕东西抢走,人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赶紧摆手道:“当我没说。”
李老汉说道:“本以为此乃我家秘法,原来世间早有高人,尤其这最后泼炉印灶加淋卤之术,简直堪称绝妙,大大节省了火工。”
苏油说道:“其实不稀奇,这是巴人的古法,那边盐卤是山泉,很淡,不如此无法得盐。”
李老汉叹息道:“还是读书好啊,是老汉孤陋寡闻了。”
程文应说道:“如今两相印证,你们两位的开井之法,竟然颇为相似,这看来是可行了。就是不知道这井开多深能够出卤?”
“六十丈!”“两百米!”
苏油不禁对李老汉大为叹服,自己那是后世有数据照搬,这老头可是凭眼力估出来的。
李老汉对三万贯课务还是颇为担心,川盐七十铁钱一斤盐,这也是四十万斤盐的产量!
苏油倒是不太担心这个,一天八十贯很多吗?他知道后世几口深井,一天利润高达六百两银子!
不过他对这种苛逼盐课的做法极本身就极不赞同,朝廷只管税收就好了,盐井交给商人们自负盈亏,逐利增产本就是他们的天性!
程文应说道:“要不老李你从监上出来,咱们不伺候了!来我们井上干!老夫还是那句话,供奉职位,一月十贯!”
井监脸都吓白了:“程老,您老就绕过我吧,万万使不得啊……”
苏油也道:“姻伯,此事的确使不得,今年官场变动,陵井能否关扑,还得等新知州到了才能商议。”
“我们自有技术,本就不贪这口井,但是夺官井盐户,这就是作对了。还不如等到我们的井打好,产量与官井的差别体现出来,形势逼迫官府与我们进一步加深合作,关扑之议才有可能。等到关扑到陵井,李老丈他们自然就会成为我们的盐户。在此之前,加一个雪盐提炼工艺,提高陵井盐价,助盐户完成课务就好。”
说完转身对李老汉说道:“老丈,我们此次前来,还有教导你们提炼雪盐的任务在身,这是与州府商议好的,这三成溢价,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因此老丈不必担心。”
李老汉讶异道:“雪盐也是小公子的家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逢
苏油年岁太小,李老汉只认为是家传,不认为是他的发明。
苏油也懒得申辩,只笑道:“其实此法不难,剩下的细务,你与姻伯井监再行商议,开源不成,那就先节流,我去看看猪五花去……”
没管井监和李老汉匪夷所思的目光,施施然走出棚子,就听程文应的声音在后边说道:“是极,老李你估下盐卤产量,贤侄那什么印灶之法,能不能使上,需要多少工料,能省多少柴碳……”
苏油来到厨棚,李大栓见他过来,倒有些局促:“小人之前冲撞,小公子海涵则个。”
苏油笑道:“大叔刚猛非常啊,与我所识一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李大栓赧笑道:“小人苦命一条,怎敢与公子所识的名流相比。”
苏油看着旁边的肥肉,饶有兴趣地说道:“他也不是什么名流,一会你应该就能看到。啧啧,这猪五花难得的肥啊,要不我们吃红烧肉吧。”
李大栓搓着手:“这是我爹故意准备的贱肉,本意是想赶贵人们早点走来着,刚刚已经按小公子的意思切好泡上了,就是您说这红烧肉,小人不会做。”
苏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事儿,我教你好了。等等我去取调料。”
现在苏油只要出门,调料都是随身带,就是防着要在外边吃饭。
程文应却不阻止,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士大夫的雅癖,而且这样的士大夫一般特立异行,名声容易传扬,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更加深刻。
比如竹林七贤个个怪得出名,还有诸如李白爱酒,王羲之爱鹅,王粲爱听驴叫,张若虚喜欢躲被窝里边写文章……
嗯,比起他们来,我们小油算好的……
而且苏油每麻烦别人一次,就是一次传授美食的过程,别人高兴还高兴不过来,一般也不与他计较。
黄雏身上一边有一个小箱子,里边放的全是这些东西。
没一会苏油回来了,当当当三个瓶子放在灶台上,还有一个布袋:“生抽,老抽,料酒,冰糖!姜葱切好没?八角有没有?”
当然没有,然后苏油又屁颠屁颠地跑黄雏那里去取八角。
锅内烧开水,放入肉块氽烫,捞起洗净备用。
然后苏油让李大栓清锅,下油,李大栓不干了:“不少肥肉呢,就不放油了吧?”
苏油不依:“放放放,浓油赤酱才香!”
李大栓将心一横,一大勺油舀下去:“不过了!”
接下来就是正常流程,小火炒糖色。加入大葱,姜片,八角炒出香味,小火煸炒五花肉上色。
加入清水,盐,生抽,老抽,料酒。
苏油还在指点:“闻到酒香味没?这味儿散开之前别盖盖子,让料酒带走猪肉的腥膻,之后才好吃,闷锅里边就坏了!好了加盖!”
李大栓抽着鼻子:“酒味不知道,这肉味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大一小渐渐混得熟悉了,李大栓才小心问道:“公子,山上那些人,不是官军吧?”
苏油挠了挠头:“这个还真不好定义,应该算蕃军吧?不过你放心不是州府兵,只是保护我们,不是抓人的。”
李大栓连连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比普通州府兵凶悍太多了……”
苏油问道:“大叔你一身腱子肉倒是结实。”
李大栓说道:“小人惯会打猎,此处有盐泉,猎物喜欢过来,偶尔得一顿牙祭。”
苏油兴趣顿时来了:“有野猪没?”
李大栓摇头:“有,可不敢招惹,不过麂子岩羊也不少。”
苏油点头:“麂子最傻,原路来原路回,只要看清它的来路,去半道下套子,十拿九稳。”
李大栓眼神一亮:“公子也是行家啊!我就是用的此法!”
熬得半个时辰,苏油说道:“去把萝卜切了,记得去皮,你们接触油水少,净肉怕你们吃了闹肚子。”
李大栓又纠结了:“去皮?太浪费了不?”
苏油道:“浪费不了,萝卜皮和萝卜缨,我给你们弄一道泡菜。”
盐场的盐多的是,做点小泡菜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正在交流猎经,山谷外来了一支车队。
一共四辆,除了粮食,还有挖井的铁锉,木件,锯盘,大坛子之类。
同行的还有几家庄子上招来的劳力,也是二三十人,还有一个土地庙小组。
石通下马:“史大,领人搬东西,拴住,和弟弟们领人将锯床组起来,绳子别叫人弄乱了,明日可就要开工!”
李大栓手里的勺子一下就掉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外头:“栓,拴住?哪儿呢?拴住!李拴住是你吗?我儿是你吗……”
一个壮实的半大小子扭过头来,李大栓这下看清了,连滚带爬奔出厨棚:“拴住!真的是你……老天爷你狗日总算开了一回眼……啊啊啊啊……”
李拴住都傻了:“爹!你怎么在这里?”
李大栓一把将拴住揽入怀中抱得死死的,嘴里喃喃自语:“我儿没死……我儿没死……”
突然又将李拴住松开,推开一点端详,然后又猛然抱住:“活得好好的,珍娘你看到了吗?我们儿子活得好好的啊……”
说完不由得嚎啕起来。
“拴住在哪儿呢?”李老汉也从大棚里奔了出来:“我的天神爷啊……”
李拴住被苏油提点过,要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做榜样,一向沉稳,什么都咬着牙扛,如今终于变回成了一个小孩一般大哭:“爹,阿爷,我好想你们啊……你们三年前为什么要丢下我啊……”
李老汉手抚着李拴住的头顶,老泪纵横:“拴住别怪阿爷和爹娘,当年是真没活路了,丢你在眉山,是不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啊……”
李拴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爹,我娘呢?”
李大栓一脸的眼泪鼻涕:“你娘,你娘没熬过上个冬天……”
李拴住身子一下就软了,任由李大栓将他抱住,对天惨呼:“娘啊——”
程文应,史洞修都不由得抹泪,苏油见小组其它几个小子有些吓着了,招呼他们过来:“他们是拴住哥的爹爹和阿爷,他们这是重逢,高兴的,别怕。”
一个孩子看着这一幕:“小少爷,我们能遇到自己的爹娘吗?”
这个问题苏油实在是难以回答,只好抹了泪说道:“不管能不能遇到,我们都要好好活,活好了,才有重逢的机会。他们将你们安置在眉山,就跟拴住哥的爹娘和阿爷一样,是希望你们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还要活得精彩,这才是他们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