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拱手道:“请各位过来一观。”
几人凑到桌前,苏油提笔,一边写一边解释:“田下夫者,农人也,合起来,就是一个‘侬’字;夫字的角长歪了,变成一个矢字,太阳,日也,嘴巴,口也,矢字加日上之口,乃是一个‘智’字……”
这下不用苏油再继续,高智升接过笔来:“兵者,丁也,丁去而窗留,‘亭’字就变成了‘高’字;二人抬木,是一个‘來’字,这儿歌合起来便是……”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侬智高来!”
宋使赶紧拱手:“相爷……”
苏油立即拱手打断:“上使,如今在大理国土,此乃大理内政。上使当牢记使命,不得妄作主张。天意从来高难测,这儿歌,或者有别的解法也不一定。要是侬贼并没有来,惊扰大理军民,那就是罪过了。”
宋使恨不得把这小孩子的嘴给撕了,可看高情智和高衙内的态度,自己的分量和这小孩,怕是天壤之别。
说白了,要不是这小孩打进大堂就给自己先施一礼,现在自己怕是早就被打发了出去。
加上大宋一向重文轻武,这小破孩打进门的一番做派,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除了身高年龄不足,简直就是大名士派头。
自己一个县级干部,还是军功出身的县级干部,未说话也先弱了三分,只好讪讪地闭嘴。
高情智望向自己的儿子:“升儿……还有别的解法吗?”
高智升说道:“父亲,明润乃上国神童,又得从名师,近日里我跟他请教,自觉大有进益……”
言下之意,父亲大人我的水平比他还差上一些,你老人家不要想太多了。
苏油拱手道:“相爷,此事不一定就是坏事,当年大理建国之初,不是有仙女引大军渡河的传说吗?而且儒家义理,对神怪之事,讲究‘存而不论’,所尽者,人事而已。”
高情智都冒汗了,到如今了你跟我说这个?老夫信了你的邪!我们这边笃信的是佛教!
苏油又道:“就算儿歌作此解,但从内容来看,那也是无好无坏啊,预作布置便是了。”
高情智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一个逃亡之人而已,只是上苍示警,搞得过于紧张了。”
高智升立刻劝道:“父亲,你又忘了明润刚刚所说的道理,朝乾夕惕,君子之道!”
高情智都要哭了,少跟我说这些,大理国风花雪月,爸爸就是又喜欢享受又喜欢把权怎么滴?!
苏油见缝插针:“高兄所言极是,此事不必过度紧张,也不能完全放松。认真分析,谨慎处理,制定预案,方为上策。”
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宋使,叹了口气,这捧哏不行啊……
那就只好说单口了:“苏油不敢干涉贵国国政,因此言尽于此。不过作为宋人,只想知道,如果侬智高真的来了,大理准备如何应对?上使也好回去禀报不是?”
宋使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此乃我职责所在。”
高智升说道:“明润高义,不欲我大理为难,为兄感激莫名。然作为忘年知己之交,明润万莫谦辞,还请分析一番利钝,供我们参考为是。”
说完深鞠一躬。
苏油白了宋使一眼,看看人家高兄!
“那小子就妄言一番,如有不当之处,请高兄,相爷责罚便是。”
高情智摆手:“但说无妨。”
苏油说道:“首先,儿歌流传,能否视为上天警示?”
一群人都连连点头。
“既然上天有警,那就该继以人事。你们觉得,对侬智高入大理,是应该警惕还是欢迎?”
一群人都开始思考起来。
苏油言道:“中国西北有国曰西夏,其国主当年比侬智高今日还惨,只身流窜草泽,而其后势力大成,于今难治。成我大宋边患。”
“侬智高所部,与大理,大宋,安南接壤,屡扑而屡起。”
“如今他南败于安南,北败于大宋,以其枭雄之性,西入大理,所为何来?”
“若不防微杜渐,一味姑息养奸的话……苏油当心大宋今日的西夏之患,不日就会重演于大理!”
“大理坐拥八府四郡,幅员辽阔,风物优雅,人文雍容。在苏油眼里,分明又是一礼仪之邦。”
“然苏油听说,贵国多次遣使,欲附好大宋,均被广南,四川诸路使臣驳回,所为为何?”
“盖因林瘴阻隔,消息闭塞。大理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怕是和西南诸蛮等视。而不得与朝鲜,日本同列。”
“智高入大理,或者就是天赐良机。”
“前日二林部擒获传播谣言的邛部川人,送至蜀中。张学士以二林部有向中国之心,乃许二林部与蜀中贸易,并贡方物。这事情,阿囤弥姐姐可以为证,二林部得到的好处,高兄也应当知晓。”
两人不禁点头。
“因此中国本不重诸邦方贡,朝鲜日本,难道他们的贡物一定比大理的贵重吗?”
“乃其通风俗,习文字,其国贵人,不仅通习大宋经义,甚至能诗赋酬唱。”
说完话锋一转:“可难道——大理不是?”
“以高兄之文学悟性,如在大宋求学应试,难说不能及进士高第!”
“如果相爷擒获智高,遣高兄携槛车以叩大宋边关,边臣岂敢再行阻隔?官家岂能不即召至?”
“以高兄风流文才,游列大宋卿相之间,诸公岂能不重?大理在官家和诸公心中的印象,岂不大改?”
“此举不比纳贡求附强出百倍?二林部擒谣传通译之功,已得大利。大理擒智高以献的功劳地位,岂能不超二林部?甚或朝鲜日本?”
“待得高兄功成而返国,高家在大理的地位,岂能不水涨船高?”
“今舍智高,内除隐患,外好强邻,大可定国安邦,小可兴家显族。此后贡路打通,上国倚赖,诗书得入,文教堪行。”
“鄯阐府人才辈出,满布朝野,传恩布德,崇望百年,此曰远利;一时间商贸往还,有无互通,钱财流转,富甲诸郡,此曰近利。”
“苏油为相公计,此实为易瓦砾而得千金,去一忧而成百利,斯所谓千载难逢之机也!”
高情智都听傻了:“呃……明润,刚刚智升说你几岁来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反扑
苏油面不改色地开始撒谎:“此非苏油之智,乃龙师听说智高窜入大理,晚课之时和唐师交流的言语,小子在旁边听得,现炒现卖,仅供相爷参考。”
如今有什么事情,都能把臭老头搬出来顶着,这感觉真好!
高情智说道:“难怪智升对龙老推崇备至,这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
说完对苏油点头:“明润你也不错,我看中的,是你实心为大理考虑,没有以上国之心傲人。”
这个阿囤弥有发言权:“弟弟一向便是如此。”
高情智说道:“今日之议,不出这间屋子。如此智升你便去布置起来,记得外松内紧。”
苏油说道:“为免嫌疑,苏油与姐姐自请居于府中。待事定之后再由相爷决定去留。”
说完便拿眼睛瞟宋使。
宋使对苏油现在都有些害怕了,就问妖孽谁不怕?
好在是同胞妖孽:“既如此……我,我也留在府中吧。”
高情智笑道:“嗯,这样也好,还需几位出谋划策。”
说得挺客气,其实是将几人软禁了起来。
当然还需让同来众人安心,苏油,阿囤弥和宋使便写了信函,分别送给范先生和驿馆。
……
清平府的生活相当的腐败,饮食景致都非常可观,连泡澡的温泉池子都有,苏油一边感慨民脂民膏,一边乐不思蜀。
还要和高智升一起探讨进度对策,总之就是暗中调查。那帮人人马不少,只从粮食,药物,军器,马匹入手,很快就能查出端倪。
果然,第三天早上,高智升来客院叫上三人:“听闻西寺菊花开得正好,便请众友前往一观。”
苏油就暗自好笑,那帮人的所在范先生只一个下午便摸清了,便宜兄长这样的安排,是想玩魏晋风流,搞谢安下棋等消息那一套。
这个当然要捧,苏油立马凑趣:“秋气属金,所行肃杀,而菊花早开于寺院,或乃佛法无边,化刀光化为祥和之兆。”
高智升果然哈哈大笑:“贤弟大才,所料必中。”
苏油和阿囤弥还是坐车,余人骑马,从书坊经过的时候,高智升还将李拴住,陈慥,巢谷等人请了出来。
高智升笑道:“明润,你这几位朋友可是非常担心你呢。”
苏油便和几人道平安,道到范先生面前时,着重点了点头。
范先生微微一笑:“你们年轻人好好玩耍,老夫还得处理账务,做回程的准备,就不同往了。”
这老头见事情朝着预期发展,立马又开始了深潜。
高智升也不勉强,继续朝着西寺而去。
西寺在一个土丘之上,门口有两棵古柏,一行人在寺前停下,高智升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门锁,领着众人进来。
高智升脚步有些快,说是赏菊而来,结果一院的菊花看都没有看,从后殿侧门进入,朝土丘上的佛塔走去。
佛塔在大理人心中地位高尚,还有一个院子单独围起来,院内一尘不染,看来是经常打扫的。
古塔是砖石结构,四方造型,高达百五十尺,顶上是四方铜顶,中间一个塔尖,周围四只妙音鸟,别说大理,就在大宋都是登峰造极的建筑工艺。
每一层四角还挂着铜铃,铜铃的叮当声和妙音鸟的鸣声合于一处,如同一支庄严慈悲的佛乐。
苏油仰望高塔:“贤兄,大理建筑的能工,比大宋不遑多让啊。”
高智升也很高兴:“此塔建于南诏,那时中原还是晚唐时期,这是我云南百年前的工艺。”
苏油拱手道:“叹为观止。”
高智升打开塔门:“便请贤弟登塔一观,俯瞰我大理风华。”
苏油躬身装模作样:“多谢贤兄厚意。”
一行人开始上塔,塔中其实挺局促,不过每一层都有一个小空间,外加外围砖石围栏,可以站在塔外看风景。
众人分散在几层游览,高智升面朝东方,伸手一指:“就是那处庄子了。”
苏油发现那庄子在西寺塔土丘背后,其实并不太远,不由得有些暗暗担心:“寺庙周围没有兵士守卫?”
高智升挥着手,装逼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巳时一到,那庄子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何必让军士扰乱你我兄弟的雅兴?就连寺僧都被我请到了东寺,今日此间,就我们几人。”
苏油从书包里拿出一封米花糖,递给高智升:“兄长雅量高致,唯周公瑾可比,可惜妙音如琴,却无好酒,只好以此大宋特产,谢过贤兄擒贼之功。”
高智升将糖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苏油:“那我也代大理,代高家,谢过贤弟绸缪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