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游都要有个主题,今日的主题,便是文会。
此次来成都,苏家赠送了张方平大批的眉山特产,其中包括了新出的神器——折扇。
五月扇市,日子差的也不算太远,这算是一份好礼物。
折扇一边是景物花草,一边是空白。
因此今日宴游,又得了个雅名——题扇雅集。
学士说了,各自将各自手中的画意为题,写诗词于折扇另一面之上,以书法文字定等,优者另有永春露赏赐,下者劣酒一大钟为罚。
士大夫们轰然叫好,有自负才华者,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时机,也有那种欺世盗名的,便脸色苍白几欲先走。
折扇都是苏油送给张太守的,却没想到张太守行此雅事,一下子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忧心忡忡地打开折扇,自己折扇上的图案是湖景,近处亭台楼阁,远处碧山绿野,围着一片烟波,倒与这摩珂池的风景有几分相似。
想了想,随手题写几句,想来别人也不会与小孩子计较高下。
没一会儿,各自题写完毕,书办帮闲将折扇重新收上去,由张学士,通判,学宫祭酒,蜀都名士共同评判。
品评很快就出来了,苏油兴致勃勃地和薇儿坐在一起,坐等热闹。
穿越小说看得多,一般到现在都是装逼打脸的好时节,苏油是纯打酱油的心态,看热闹不怕事大。
然而并没有,最好一首毫无争议,是一幅春闺图。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祭酒捋着白胡子:“清新可喜,乐而不淫,哪位高才所作?”
苏油知道,看打脸没机会了。
因为这首乃是苏轼的,如今提前出世了而已。
果然就见苏轼站起来:“此乃学生所作。”
张方平笑道:“子瞻新婚一载,果然是别有体会,上来领赏。”
与会众人都是大笑,张学士说隐晦黄段子,当真亲民。
苏轼满脸通红地接过永春露,非常尴尬——不是尴尬被人说新婚,而是尴尬永春露这玩意儿家里多得不要不要的,下来肯定要被苏油笑话。
祭酒又打开一柄折扇:“这是秋滨送客图,诗作老成,不过意蕴有些清寒了。张学士说我蜀中士子,自有才气逼人而不得申发者,万不可沉沦自弃,因此识拔出来,置之二等。是谁的大作?”
众人看那诗,写的是:
系舟长堤下,日夕事南征。
往意纷何速,空严幽自明。
使君怜远客,高会有馀情。
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
山川随望阔,气候带霜清。
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
这诗还有求进的马屁意味,不过一个怜字非常精妙,让人难生反感。
苏油心中,此诗情景交融,实在是不差,不过遇到了子瞻“花有清香月有阴”此等神来之笔,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就见苏洵站了起来:“多谢明公抬举,正是拙作。”
苏油吓了一跳,暗自心惊不已,只知道嘴炮堂哥行文犀利,不知道竟然还有如此诗力!自己以前小看他了。
张学士笑道:“列位,此乃刚刚头名子瞻的父亲,苏洵苏明允。”
蜀中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连拿一二名,这对父子不一般啊。
通判打开第三柄折扇,是一副竹下兰石图。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草,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通判说道:“说实话,此诗列第三,有些勉强。一味求稳,就失却了灵性。尾联更是化用得过于直白,短了韵味。”
“本来我是想推另外一首的,无奈那首……罢了,这首谁人所作?”
同一桌的苏辙站起身来:“学生惭愧,诗才孱弱,未敢与父兄比肩。”
众人大哗……一门三杰!眉山文气,竟然如此兴盛了?!
不少人就满怀嫉妒之心,凭什么?!肯定是炒作刷票!不然怎会如此之巧?!
苏辙看着灼灼众目,感觉芒刺在背,这样不行,必须转移一下大家的焦点,立即拱手道:“别驾,未知你所推崇的那首诗是什么?可否让大家一观?”
张学士叹了口气,打开一柄折扇:“这个。”
众人传观,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诗是不错,可这人……有些胆大,可也未免有些扫兴啊。
晶殿琼楼圮百秋,
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
曲指山河任展收。
这诗的意思是:孟昶的水晶暑殿,已经消失了百年。如今只有从片纸扇面上,方知道这位前朝皇帝的风流事迹。
国家的治理,需要劳心费力,孜孜兀兀。真实的江山,不是如折扇上所画的这般,勾勾手指就能随心展布。
孟昶,就是生生的教训。
通判说道:“此诗乃是由扇上图画,融入了眼前之景,进而引发史论,劝谏当政。好是好,就是有些话不当时。”
张方平不以为意:“《诗经·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说的为政之艰要。”
“前蜀孟昶,耽于逸豫,将江山视作玩物一般,结果自然是——晶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了。”
“此诗眼界开阔雄浑,切意规谏,因景咏史,因物咏政,结合得非常完美,本当置之一等。”
“奈何评判众高贤均以为与节日和乐气氛不合,因而去之。可惜,可惜……”
“然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虚怀纳谏,遑论时节?这是哪位高士所作?方平受教,恳请一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 美质良才
石薇就鼓掌欢呼:“也!我就知道小油哥哥一定行的!”
这下没法躲了,石薇拉都拉不住。苏油只好讪讪地站起来:“学士……我,我就是来吃果子的,随便写写,作不得数啊……”
这次谁也再难生嫉妒之心,所有人都愣了——只看文笔,都以为是混迹官场的油条,或者是满腹牢骚的老吏,却不料竟然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张方平脸上也抽了几抽,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么结果:“呵……呵呵……怎么可能会是你……”
祭酒见气氛有些僵,张方平有些愣了,赶紧打岔,和蔼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是家学渊源,还是有兄长入仕?”
这话没毛病,普通孩子如今还在开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史论诗,还把情景结合得这么好。
能从这个角度着眼的,一般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就是听父兄平日里在家中议论时局,听来的心得。
苏油只好说道:“启禀祭酒,我……我叫苏油,字明润……”
祭酒突然醒悟过来:“眉山神童!你是明允的堂弟!破解大理童谣的那孩子!”
蜀中众士大夫顿时都给震得东倒西歪——眉山苏家,恐怖如斯的吗?!
苏油拱手苦笑:“正是……”
通判大讶:“如此识见,当真也不错了。”
张方平缓了过来,笑道:“明润此诗,在劝勤政,然而规劝又有何用?须得有法有术,以助明时。汉昭烈素有大志,然不遇卧龙,终劳而无功。小孩子毕竟见识浅薄了些,列位未将该诗入等,可算目光如炬。”
众人都是呵呵笑,气氛不由得融洽了下来。
就听见一个脆朗声音说道:“张爷爷你乱说!小油哥哥他有法子的!”
此语一出,散花台顿时雅雀无声。
苏油一脑门子汗,脑残粉不明白啥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理解张方平其实是一片回护之心,不由得大急:“薇儿,别胡闹!给张学士道歉!”
张方平却将手一抬:“小姑娘,那你说说看,你家小油哥哥,有什么法子啊?”
一句你家小油哥哥,便将事情划定到小女生为了小男生抱不平上,这事儿就变成长辈看小儿女胡闹的心态了。
果然,台上的气氛顿时再次轻松下来,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石薇。
石薇说道:“我读《道德经》的时候,第六十章有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张方平眼神一亮:“哦?《道德经》你也能读?”
石薇说道:“啊,胡子公公叫我读的。”
苏油只好拱手解释:“薇儿在玉局观元德公座下学医。”
蜀中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尽皆闭嘴。
玉局观的老祖宗都九十多了,今春还提剑上青城山找道士切磋武艺来着,老还能砍,惹不起惹不起。
张方平笑道:“小姑娘可能懂?”
石薇说道:“我不懂啊,所以我就给小油哥哥写信,小油哥哥说,这里讲的是治理大国的道理,就好像煎烹小鱼一样。”
“小鱼,就好比国家,鬼神圣人,就好比厨子,不以道,就好比不讲方法技巧。”
“不讲方法技巧的厨子,那就不是好厨子,煎不好小鱼。小鱼也不会给他面子,不是掉尾巴就是没脑袋。”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张方平也忍俊不禁:“那你说说,你小油哥哥又是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