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猿猴啊!两岸猿声啼不住嘛!”
苏油都快哭了:“还有呢?”
“呃……还有……还有蛮布算不算……”
苏油:“……”
州衙规模还在,不过很颓废,朱漆都快要脱落完了,木头槽檩都露着本色。苏油估计这个在宋朝都该算文物,搞不好是汉昭烈留下的东西。
收拾停当,通判小心地拱手:“苏探花,下官了备了一桌接风,未知探花可肯赏脸……”
苏油洗了脸,打开包裹想了想,也挑出一件麻衫穿了,说道:“哦?那就多谢别驾了。”
通判开心地道:“我朝探花,能够光临寒舍,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走走走,这便去寒舍那边……吃过再回来收拾。”
来到通判家中,果然是寒舍,墙上还挂着锄头,看来这官还要下地干活。
苏油点头:“难得,一州通判,亲近农桑,堪为我朝官员的楷模。”
通判说道:“知州说笑了,夔州地少,这是上山挖笋用的……”
推官无意中补上一刀:“苏探花,你的州衙里也有一套。”
没有桌子,堂屋中就一个火塘,火塘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边炖着腊排骨,还有烟笋。
通判热情招呼:“坐坐坐,知州稍待,下官去取酒来。”
“坐哪儿?”苏油左右看了看:“哦这小板凳是吧?呵呵呵好长时间没坐过了看着还怪亲切……”
设施虽然简陋,不过腊排骨炖烟笋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苏油吃得赞不绝口:“好!这个好!酒也不错!”
通判说道:“这就是糯米酿的,之后灌入竹筒,一年后方取出来食用,还是山上夷人的法子,知州你喜欢,就多喝点。”
苏油说道:“两位都是前辈,叫我明润就好。”
通判叫孙修,推官叫吴才,仕途无望在上官面前也就随意,有点无欲则刚的味道。
孙修给苏油夹了一筷子排骨:“明润啊,怎么想着从峡州取陆路过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苏油说道:“都说夔门天下雄,我想当年刘备出蜀,不就走的夷陵陆路吗?或许故道可复也不一定。”
孙修说道:“那是以前,后来山崩,江峡形成新滩,陆路也就毁了。当年未毁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度的繁华的。”
苏油点头:“是,那一段实在是难走。”
孙修说道:“你看夔州城格局就知道,南面临江,有依斗门,开济门,分别取意于杜工部诗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金华’和‘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北面是肃成门,西面是来威门,南北不过三百步,东西却有八百步。地势逼怵不说,到如今,只剩丘墟……”
推官说道:“明润初至,老孙你别只顾丧气。这里乃刘备托孤之处,历来的文人凭吊诗词还是挺多的。永安宫虽然只留基脚,白帝城还是有些城墙。说不定明润写几篇诗文,名扬千古,那也不枉来此一任不是?”
苏油笑道:“这要是游山玩水,那可能还有两篇诗文。可如今来此正任,首先得给老百姓找到嚼谷才成……”
“得,感谢两位老哥盛情接待,明日我先走走看看,查查前任留下的文书账册,再作主张吧。”
回到州衙,乞第已经将住房初步清扫了出来:“小巫师回来了?”
苏油一下躺到床上:“哎哟可累死我了,去烧点热水来烫脚。”
乞第笑道:“早烧好了,还加了鸡血藤。我这就去端。”
苏油拿胳膊肘支起身子喊:“记得撒点盐!”
这时候张麒张藻也回来了:“少爷。”
“喔喔喔……啊——舒服——”苏油将脚伸进盆里,烫的呲牙咧嘴:“怎么样?”
两人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张麒说道:“不怎么样,城中大概有近两千户人家,两家酒馆,一处茶楼。”
“本地富户,姓梁,城外有两百亩地,还有几处山林,是最大一家了。”
苏油撇了撇嘴问道:“此地百姓,因何为业?”
张藻说道:“这个……”
乞第笑道:“小巫师,周围百姓,怕不是都在给我们蛮人种地。”
苏油惊了:“啥?”
乞第笑道:“反正我们部落里,不少汉人春季上山来帮我们种地,秋季再次上来帮我们收麦,热闹着呢。”
苏油有些忐忑:“那平日里呢?”
乞第说道:“平日里一般就是挖挖山货,编编竹器,汉人里编织手艺精湛的娃子,我们夷人女孩子最喜欢了。”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老子还想着让夷人下山过好日子,却原来肚子吃不饱,汉人都在往山上跑……”
张藻说道:“少爷,此地几乎没有物产,有的就是苎麻,淡酒。”
苏油说道:“不对呀,杜工部诗集里曾提到过,当年此处造船业可谓鼎盛。”
张麒和张藻对视了一眼:“呃,少爷说的的确是实情,不过,不过,如今造船工匠们,都去了眉州……”
苏油傻了,这还是自己的锅?!
……
次日清晨,苏油在孙修吴才的陪同下,考察夔州码头。
这个码头,虽然已经破败,但是规模基础却还保留着,苏油出蜀的时候便在船上看过,如今站在了实地上,简直叹为观止。
这里比如今的眉山码头,还要大上两倍!
孙修说道:“当年刘备在此处准备征吴,建造永安行宫,修建仓储,码头,船坞。打造巨舰,而后水陆并进东下,只可惜未成功业。”
苏油笑道:“不过给我们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基业。”
吴才叹息道:“基业何用啊?如今上下陆路断绝多年,货物不至,大船不愿停靠。其实以前,夔州是吴船的终点,蜀船的起点,吴蜀两地在此处进行物资交换,兴盛着呢。”
苏油捏着下巴:“总要想想法子才成。对了,寡妇清是这一带的人吧?”
孙修笑道:“你是说秦始皇时的那个?相传寡妇清在此处以取盐汞朱砂为业,富甲蜀中。我们夔州也是产盐区。”
苏油眼神一亮:“哦?”
吴才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本地卤泉,太过于稀薄,熬制三斤盐水,方得一两粗盐。”
如今一斤是十六两,苏油一转眼就算出浓度,百分之二,是有点低。
孙修说道:“还有个难题,就是卤泉出口多在峡中,本地盐农,用船只来回运送卤水,很辛苦,还危险。因此我们的盐最多就是满足自己消耗,除了大宁监,朝廷也不苛课务,算是自食自足。”
苏油点头:“等有时间去盐户那里转转。国以农为本,走,先去看看城外农田。”
第三百零三章 帮手
城外大地主梁善民,是此处头等殷实人家,有溪谷两边稍微平坦些的两百亩田,不过肥实程度没法和可龙里苏家后山池塘边那两百亩比,年成好的时候,亩产能有小三百斤,就算了不得了。
不过员外还有好几大片山林,主要是竹子杂木,还有一片柑橘林。
如今柑橘也卖不出去,林子就成了鸡圈,树冠高,还带刺,是完美的防空体系,小鸡们在树下不怕猛禽扑击,跑来跑去非常健康。
梁员外的学问止于《论语》,不过有个儿子如今在利州读书,听闻苏探花苏偶像成了家乡知州,兴奋得连夜收拾行囊,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
见到一身苎麻夏衫的苏油,小梁觉得幸福得都快炸了,深深施礼:“后学梁景芝,拜见探花贤良苏大人。”
如今“大人”这个称呼一般还不能乱叫,大多是在行文里称呼家中父亲用的,宋人有笔记说道在官场用这个称呼,会招来骇笑侧目。
但是那也只是某一人的说法,既然提到了,恰恰说明有人在用。
其实苏油在宋人笔记中,是见过“大人”的称呼的。
比如梅尧臣逝世,闾里就相互打听:“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
因此说宋人不称大人,那是发帖人读书未广,然后大家就以讹传讹。
至少百姓士绅对官员称大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为民父母嘛。
不过梁景芝二十多岁的人,用这个称呼叫苏油,让苏油觉得很滑稽:“小梁员外无需如此,你我世兄相称便好。”
老梁员外赶紧朝屋里招呼:“探花郎光降,贫家真是蓬荜生辉。赶紧上厅中饮茶。”
苏油笑道:“叨扰员外了。”
家中估计是难得来一个这么尊贵的客人,不光内眷,宗族,就连四方百姓都赶了过来。
见过文曲星,这是可以可以摆一辈子的龙门阵的!
梁员外非常尴尬:“乡里人没见过世面,让探花郎见笑了。”
苏油招呼一个胆大些的小孩过来,在院子里拖了根凳子坐下,取来一节藤条,三绕两绕绕编成一个漂亮的藤球,取出折刀截断多余的藤丝,往地上一掷,藤球便弹了起来。
苏油拍了几下,然后将藤球交给小孩:“拿去玩吧。”
小孩开心坏了,接过藤球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了一声:“谢谢探花哥哥!”然后又转身招呼小伙伴们跑人群外边玩去了。
这一手一亮,所有乡亲们都咧嘴笑了,原来探花郎还是农活里边的行家,能编这样的藤球的人,那家中箩筐簸箕是不用另叫篾匠了!
苏油招呼几位乡老坐下,笑道:“苏油也是乡下长大的,小时候还淘气着呢,没少让家中长辈头痛。”
小梁员外就对周围人介绍:“小苏探花六岁时便能自食其力了,还收留了几十位孤童。”
一位乡老就不信:“这咋个得行哟?”
苏油笑道:“那是因为眉山码头热闹,我便带着孩子们抓鱼,然后在码头卖鱼,卖豆花饭与行人,用每日浮利,养活自己。”
“听说以前夔州码头也是非常热闹是吧?”
乡老们就点头:“那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峡里山塌路断,上边是滟滪堆,下边是新滩,水陆难行,我们就被关在了这里边。”
“所幸夔州气候温润,周围山上地多,娃子们春天上山烧畲田,种点豆麦,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苏油看了看周围农人褴褛的衣裳,这还叫过得去,华夏民族百姓忍耐力,实在是有些惊人。
山下的人家日子都过成了这样,山上的那些,只怕是更加不能看。
关心了一下农时生计,问了问往年的产量,最后在心里对夔州的经济水平有了一个谱——瓜菜顶上半年粮,外加老天给力的话,能够解决基本温饱。
就这还是最好过的区域最好过的一帮人,天下最穷处,不是瞎说的。
唯一的安慰,是梁员外家柑橘园里的肥鸡和自酿米酒味道很好,据梁员外说家中米酒酿造时加了一种当地所产的叫刺梨的植物果实,米酒回味无穷。
下乡送过一次温暖,吃了人家一只肥鸡,苏油开始清算计簿,收敛仓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