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守忠顿时瘫软在地,仿佛已经半死。
赵顼这才对韩琦拱手:“相公,娘娘毕竟年纪大了,心地慈祥,其身边之人的处置,尚需缓和一二。”
“诛一守忠容易,可天家隔阂,如何弥补?相公,还请体恤一下天家的难处,娘娘的难处……还有……我的难处。”
说完深施一礼。
韩琦赶紧将赵顼扶起,老泪纵横,似乎要将这段时间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王爷言重了,王爷至孝,是臣等的福分,外臣们虽然努力劝说,但怎能与王爷于中弥补相比?”
“刚刚有旨意下来,说是让皇太后令称圣旨,出入唯不鸣鞭,仪卫如章献明肃太后故事;然娘娘有所取索,需派使臣录圣旨付所司。中书、枢密院、使臣具申状覆奏之后,方可施行。”
赵顼吓了一大跳:“相公,断然使不得!”
韩琦一脸的忧心:“当然使不得啊……王爷放心,富弼已经前去劝阻。老臣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奉陛下此诏,陷陛下于不孝之地!”
“王爷,此事自管交于老臣,你赶紧回去,安抚好太后才是。”
……
富弼如今正对御座上麻木的赵曙慷慨痛陈。
“陛下!皇后自童孺之岁,就朝暮游戏于太后之怀,太后分甘哺果,拊循煦妪,有恩无威,如慈母待女儿一般。”
“如今皇后正位中宫,有幸在太后身前膳羞盥帨。意恃昔日之爱,不自疏外,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是犹以童孺之心,望于太后,使太后得享天伦啊。”
“太后有时候有所求须,不得满意,怒之责之,那也是如婆婆母亲对新妇女儿,谁说不行?”
“要是事过之后,太后还遂弃皇后,不复收恤,憎疾如仇绚,那臣等自然会去劝告太后。”
“臣在阙门之外,无由知禁廷之事。然最近窃闻道路之言,都在说皇帝与皇后奉事太后,比往日更加恭敬,而太后待你们却愈加严苛简薄。”
“当年太后垂帘之时,韩相公说过,只要朝野有不利陛下的传言,那就是太后扶持不到。如今此话,臣也同样奉还于陛下!”
“陛下未立之时,若仁宗尝有小惑,则陛下不可能得到皇位。而今陛下既然得立,就说明所惑未能有害于陛下,其中难道没有太后劝慰的恩德?!”
“如果要怨太后不应该垂帘,则此事就该先怪陛下自己生病服药。太后当时是从大臣之请,不得不为。臣问太后又有什么过错?!”
“何况如今太后已尽数还政于陛下,垂帘终是没有损害到陛下之权。”
“臣私下揣测,这两件大事,在当时就让陛下很不高兴,因此直到今天,陛下你依旧耿耿于怀!”
“两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陛下难道还要蓄怀为恨,终不释然吗?”
“如果这样,陛下你就是《谷风》里所说的‘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这是古人讽刺周幽王的诗歌。陛下岂可忽略虞舜之大孝,而去效仿幽王之乱风?!”
“皇太后垂帘的日子里,曾经对臣与胡宿、吴奎说过:‘无夫孤孀妇人,无所告诉。’臣等共听此言,实在是伤心欲绝啊陛下。”
“陛下,下诏太后用度索取,需使臣移命,中书副署,枢密同意,这是什么为子之道?臣甚为陛下痛惜之!”
这基本上是在指着赵曙的鼻子痛骂他不孝了。
赵曙就像一座木雕,任由富弼唾沫星子横飞,声泪俱下,不能打动他分毫。
过了老半天,赵曙才呆愣愣地说道:“任守忠之前挪用国库三万多贯,只说是太后之命。此诏也是因事而起,是为了防止太后身边人胡乱作为。富公言重了吧?”
富弼怒不可遏,正要继续炮轰,却听小使臣前来禀告:“陛下,颖王求见。”
赵曙正被富弼训斥得如坐针毡,赶紧叫进:“让他进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赵顼入门:“见过父皇,见过枢密。”
富弼怒气未息,也只好整顿衣裳,与赵顼见礼。
赵顼拱手道:“父皇,刚刚听韩相公说道,已经发落了任守忠。此事乃守忠欺上瞒下,恣意妄为。儿臣最近都在娘娘身边,能确定娘娘并不知情,三万贯娘娘也没有得用。”
赵曙又重新变成木雕:“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顼说道:“娘娘说了,任守忠跋扈,韩相公处置的对。父皇下召重整制度,娘娘也没有意见。”
赵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娘娘真如此说?”
赵顼说道:“娘娘的确是如此说,不过父皇,你却不可如此做啊。”
“娘娘还政之日,汴京城百姓自发集于宫门,为我大宋皇家母慈子爱而贺。”
“如今这道诏命,知道的自然理解父皇生怕底下人欺哄太后,而照顾未周;可不知道的,会如何想?之前集于宫门相贺的小民知道,会如何想?万一别有用心之人煽惑,区区小事,会不会闹出大麻烦?”
“父皇,娘娘如今已然全部还政,准备用自己的影响,推广慈善事业。”
“有她老人家出面主事,仅数日之间,儿臣便已筹措了十六万贯。父皇,娘娘为大宋子民所拥戴,是毋庸置疑的。”
“这十六万贯,娘娘已尽数交于儿臣负责,十六万贯都挥手处置,会贪图那区区三万贯吗?”
“所以以儿臣所见,如今蛊惑的小人已然发落,事情就已经完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臣诚请父皇收回那道诏书,我大宋皇家,岂能如西夏契丹一般,不重孝亲礼数?”
赵曙眼珠转了转,看看赵顼一脸的淡然,再看看富弼一脸的决然,手指头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弹跳了两下:“娘娘既然将如此大事交付与你,大哥儿你就不可敷衍,须得做好,不要让娘娘失望才好。”
富弼不由得赞许地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也松了口气:“儿臣自当尽力。”
……
《资治通鉴续编》:
治平初,英宗即位,有疾,宰执请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
有入内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覆,谋间两宫。
时司马温公知谏院,吕谏议为侍御史,凡十数章请诛之。
英宗虽悟,未施行,宰相韩魏公一日出空头敕一道,参政欧阳公已签,参政赵槩难之,问欧阳公曰:“何如?”
欧阳公曰:“第书之,韩公必自有说。”
魏公坐政事堂,以头子勾任守忠者立廷下,数之曰:“汝罪当死。”
责蕲州团练使、蕲州安置,取空头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为少缓则中变也。
欧阳公言:“吾为魏公作《昼锦堂记》,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者,盖以此。”
《蜀中杂记》:
苏明润所领土地庙孤童,长者七子,多有建树。
时人有于公前论之者,公笑曰:“吾门自有明月,唯恨诸君不知。”盖谓县君也。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小隐君
镇戎军的山城不小,可以容纳数万人。
山城中间是一个大校场,校场边是简单的草顶泥屋。
姚兕领着苏油和张麒进了一间侧屋,说道:“就请太守在此处相候,知军很快便到。”
看着屋子里边的桌椅,帷帐,木质杯盘,到处都写着“仇雠未报”四个字,苏油叹息道:“武之,想来祖上,也是没于伐夏之役。”
姚兕虎目含泪:“我家祖籍乃陕西三原,家父讳宝,我与弟弟还在年幼时,就战死于定川寨之役。官家怜悯,拔我为右班殿直。于今已然老大,然父仇未雪,殊为不肖!”
苏油说道:“固然是家仇,也是国恨。西夏李氏。累受恩隆,却长怀枭猄之心。大宋立国百年,如今已成老疲之态,当思振作才是。”
“巡检有此雄心,固然可嘉,但是须知兵者不详,未虑胜,先虑不胜。”
“国事艰难,贼势炽张。朝中之前有议,欲与陕西三丁刺一勇,聚十八万兵,以防西夏。”
“司马大谏力阻此事,苏油不才,才领了渭州的差遣,从老家带出来万五乡勇,替陕西百姓挡上一波。”
姚兕拱手道:“太守固然是好心,但是只怕西南乡勇,不得用啊……”
苏油笑道:“得用不得用,旬月便知,好歹也是习战之兵,总比民夫强吧?看来知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那我就借贵地料理一些公务,巡检没意见吧?”
姚兕觉得这小知州比那些鼻孔冲着天的文官好了不知多少倍,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太守你请自便,知军那里,我再去给你催催。”
苏油笑着打开书包:“没关系,我能等。”
姚兕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不再说话,拱了拱手,大踏步去了。
苏油取过信笺,开始给各处写信。
首先是枢密使富弼,信中写自己已经安然抵达渭州。城防松懈,没有防范之心,不是边城格局。
不过他不准备修改,或者有机会用计。
又写了小隐君治军还算严整,不过陇关城防少了呼应,和渭州之间的战略纵深也不足。
兵力部署过于简单,没有形成层层阻击之势,庆历年间的寨堡,多数荒废,当是财力不足的原因。
接着是关心他的软足病,说是玉局观已经有研究成果,这病多是权贵豪门才得,而穷人反而不生,乃是所食稻米麦面过精所致,应当适当摄入一些粗粮。
如果糙米吃不进去,那还有一道菜,西南叫麦鸡婆,就是用粗麦面做面片,和酸菜,新鲜的豆子和瘦肉片打汤,味美开胃不说,还营养丰富。每月吃上几顿,软足病当能慢慢调理好。
第二封信写给中书韩琦,叙述渭州的民事情形。如今看来,农时已误,请求减免今年渭州赋税。
第三封写给苏小妹,要她侍奉好太后,还有利用皇家工坊的技术优势,将几款琉璃料配方用起来,让鲜艳的绿色,蓝色,红色和黄色的琉璃制品,在汴京形成风潮,然后影响西夏和辽国,他好在渭州卖高价。
第四封写给商州的高士林,筹备工坊之余,与周围土著打听何处可以建设马场,据他所知,商洛一带,汉唐时皆是军马场,可做放牧牲畜之用。
第五封写给陕西路都转运使薛向,算是报到。
虽然渭州是经济特区,但是诸多举措,还需要向明公汇报,自己会尽快抽时间求见,共同商量渭州经济策略。
第六封写给赵抃,蜀中是囤安军和控鹤军前期的后勤基地,后期粮草就地解决后,不少的战争物资,同样要蜀中继续支持。
张麒则打开包裹,取出奶油和茶叶,用姚兕的茶壶煮起了奶茶。
……
白虎堂中,姚兕正在给种诂汇报情况:“指挥,那小知州不像是来跟咱们打擂台的,你看是不是……”
堂上一个中年汉子披着大氅,意态潇洒,随手翻看着《春秋》:“怎么?你看他对眼了?”
姚兕赶紧说道:“不是,那小知州虽然一身的古怪,但是胆子还是有的。入寨之时,两架三床弩对着,他一点不害怕,还评价我们的三床弩的优劣来着。”
“跟末将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知州也!什么时候知州对一个巡检说话客气来着?”
种诂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渭州被我们抽空,我看他是上门求告来了。”
姚兕想了想:“这个还真不像,那小知州也不耽误事儿,说是在等你,更像是在料理公务,我来的时候,他正拿出纸笔准备写信呢。”
种诂“咦”了一声:“这么沉得住气?”